(引子)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这相隔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过,这一天总算还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吗,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吗?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那个人不像是在写信,倒像在描绘一幅精美的工艺品一般:落笔又重又慢,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仔细,甚至连每个标点符号也工整得一丝不苟。当信笺的最后一笔完成之后,写信者长长地吁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陷入了沉思中。
十八年的漫长等待,终于要开始了……他一定会来的,多么刺激啊。这一次我能够赢他么?
我的身体在颤抖?我太兴奋了……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那种恐惧。正视它!一个真正可怕的对手才能带来这样的美妙感觉。
他的怒火足以将我烧成灰烬,再过一百年,也仍然是如此。
一切已无法回头,这是十八年前便已决定的宿命。
……
良久之后,写信人轻叹一声,喃喃地嗫嚅道:“多么可悲……支撑你存活的力量源泉——却也是束缚你走向湮灭的死亡枷锁……”
1、风雨欲来
2002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十五点四十分。
A市是典型的温带季风性气候。一过中秋,寒意就浓了起来。这两天更是连绵阴雨,气温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风儿夹着细密的雨点不时掠过,弥漫起一股阴冷的气氛。虽然是省城,虽然是周末,在这样的气氛中也不免失去了许多热闹与喧嚣。
郑郝明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顾不上打伞,他快跑了几步,然后一头扎进了街口拐角处的极天网吧内。
与街面上相比,网吧内人头攒动,倒是热闹了许多。由于周围有不少高校,所以极天网吧的从来就不用为客源担心。那个胖胖的老板此时正站在收银台后面,守着丰厚的营业款,满面红光。看到郑郝明急匆匆地走过来,他略感诧异:这种场合是很少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来光顾的。
郑郝明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了一起,这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落魄。
多半是个来找孩子的家长吧?胖老板猜测到,同时暗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付对方。
那个中年男人把一个手包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查一下这个地址,告诉我是哪台机器。”他的声音沙哑且疲惫。
纸条上的网络地址确实是落在极天网吧的ip段内。但胖老板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后爱搭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干什么?”
“少废话,快帮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光竟如火灼一般烧人。胖老板被吓了一跳,不远处年轻的女网管也被惊动了,一双黑汪汪的大眼睛向这边看了过来。
胖老板略回过了味,立刻感到尊严受到深深的伤害,正要发作时,那男子却又掏出一本证件拍在台子上,压低了声音喝道:“我是警察!”
胖老板一下子瘪了,他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那张纸条传给身旁的女孩:“小琳,帮他查一下。”
女孩对着服务器的操控屏比对了片刻:“第二排左边起第六台机器。”
“嗯。”郑郝明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女孩所说的位置张望了几眼,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他上了多长时间了?”郑郝明又问了一句。
“从中午开始,快五个小时了。”
郑郝明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对着小伙子按下了快门。他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网吧内环境嘈杂,小伙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网络世界中,对这一幕丝毫没有察觉。
数码相机忽然“滴”地一声,发出了提示音。郑郝明查看了一下,却是储存器的容量已经满了。
郑郝明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般。近半个月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城的网吧,已经对数十个目标对象拍了三百余张的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意义。
不管怎么样,去拜访一下那个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郑郝明这么想着,迈步走出了网吧。
秋风窜过,几点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颈中,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者说,那一切根本就从未结束?
……
晚二十点十七分。
当郑郝明费劲周折找到那个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里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巷道狭窄,残缺不全的路灯闪着昏惨惨的幽光,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湿气味。百米之外的城市街道上,人们正在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相比之下,这里便完全成了被现代社会所遗忘的角落。
阴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处淌着肮脏的污水。郑郝明却对此浑然不顾,他径直走到一间矮屋的前面,核对了门牌号码之后,伸手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呀?”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说话者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发出的音量却有限得很。不过这声音偏偏又如此地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郑郝明的耳膜上,令得他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略过思忖之后,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小屋的木门外内打开了。借着屋中昏黄的灯光,郑郝明看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郑郝明脸部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在这样的夜晚,眼前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不管是谁都会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吧?
是的,这活脱脱便是一个“怪物”,他弓着背,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根头发,只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陈年伤疤。他的脸上也是坑坑洼洼的,找不到半块完好的肌肤;五官则更加令人不敢猝睹:一双眼睛斜吊着,鼻尖少了半个,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开了一道豁口。
郑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叫出了那个“怪物”的名字:“黄少平。”
名叫黄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凛,他紧盯着对面的来客看了半晌,然后颤着声音说道:“你是……郑警官?”他的声带似乎受到过极严重的损害,说话时有点兜不住气的感觉。
郑郝明的眉头跳了一下,颇感意外:“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记?”黄少平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语。嘶哑的声音似乎带着锯齿,一下下地拉在郑郝明的心头上。
“我也没有忘记,从来没有!”由于激动,后者的话语的也变得颤抖起来,“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
“进来吧。”黄少平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屋子深处走去,他艰难地拄着一副拐杖——原来他的双腿也是残疾不全的。
屋子不大,约有十多个平方的面积。靠门口处隔出了一个小间,摆着炉灶和锅碗,想必便是厨房吧。再往里则是起居室,条件简陋的很,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唯一像样点的就是一台21寸的老式电视机。
郑郝明感到一阵心酸,他可以想象黄少平是在怎样的一种艰难境地中熬过了这么多年。那种寂寞和苦痛该如何承受?
他本不该如此的,他也会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于十八年前的那场罪孽,而作为一名警察,我却至今无法将那罪孽终结……伴着这想法,郑郝明颇为自责地叹息了一声。
黄少平把客人引入了座,立刻便切开正题:“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是有些线索,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郑郝明拿出数码相机,调到浏览照片的模式,“你看看这些人吧,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黄少平把身体倾了过来,凝目看着看着相机的显示屏,不过他很快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不对,这些人都太年轻了,十八年前……他们更本不可能。”
“我知道……”郑郝明沮丧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么一条线索,任何环节我都不想错过。你还是仔细看看吧,或许即便不是当年的本人,也会和那个人有些什么联系呢?你用心看,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感觉!”
“什么感觉?”黄少平有些茫然地扫了郑郝明一眼。
郑郝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什么感觉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自己要对方去找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要求确实是强人所难,甚至是有些荒谬的。
好在黄少平并没有太拘泥于这个问题,他还是一张一张地,非常仔细地看完了相机上储存的所有照片,最后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获。
郑郝明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相机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不忍心让对方过于扫兴,黄少平有些找话茬似地提了个问题。
郑郝明没有回答——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呢?他根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桩惨案,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黄少平似乎看出了郑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嗤”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伴着笑声,他那豁开的嘴唇向上掀了起来,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郑郝明皱起眉头:“你……你该去做个整容。”不过这话一说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后悔。
“整容?”黄少平从喉口艰难地挤出几声冷笑,“我哪来的钱?靠着几个救济金,上街捡些破烂卖卖,我能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
“也是……”郑郝明在尴尬中岔开了话题,“这个……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头想到些什么,及时跟我联系吧……我也可能还会来找你的。”
黄少平不再说什么,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态度。
……
2、老刑警遇害
两天之后。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队长韩灏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用近乎怒吼般的声音喝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刑警队员尹剑比这个身材高大的队长要矮了整整一头,他有些畏畏缩缩地咬了会嘴唇,这才用夹杂着悲伤和惶恐的语气说道:“南城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郑郝明郑老师……被害了。”
“什么情况?”韩灏脸部的肌肉扭曲着,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中正在积蓄的愤怒和悲痛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据南城派出所的同志说,他们十分钟前接到报警,说辖区发生了凶杀案。五分钟后首批警力到达现场,结果发现死者是我们队里的郑老师,于是他们立刻打电话过来通报了案情……更具体的情况还在进一步的跟进中。”
“马上出发,去现场!”韩灏披上外衣,大踏步地往办公室外走去。尹剑紧着小跑了两步,跟在他身后又说道:“韩队,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报案的人本身也是个警察。”
“哦?”韩灏脚下丝毫不停,“是南城所的?”
“不,他自称是龙州市刑警队的队长。”
“龙州?”韩灏蹙起眉头:那可是隔了好几个省,千里之外的城市了,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不过这疑问只是一晃而过,他现在实在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在从办公室通往汽车的这段路上,韩灏用电话调集了局里最好的法医、最好的刑侦勘查专家以及刑警队中最精干的搜捕力量,所有的人都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往案发的第一现场。
郑郝明的死讯犹如引爆了一颗炸弹,立刻在整个A市公安系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刑警身份,更源于其从警近三十年来积累的荣誉和口碑。
郑郝明今年四十八岁,二十三岁时进入A市公安局刑警队,从此展露锋芒,连破大案奇案,亲手捕获的悍匪顽徒数以十计,虽然因学历上的限制,升迁的机会较少,但在公安内部,他却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这两年因为年龄的原因,他渐渐退离了一线,可队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哪个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不夸张的说,郑郝明就是A市刑警大队的标志,即便脾气火爆的大队长韩灏到了他的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郑老师”。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遇害身亡了,这简直就是在所有警察的心口上捅了一刀。而对于韩灏来说,这一刀捅得无疑尤为深重!
上了警车之后,韩灏变不断地催促司机:“快!快!”蓝白相间的小车开着警报灯,一路呼啸疾驰,以接近100码的速度穿行在环城公路上,沿途的车辆纷纷避让,而过往行人则交头接耳,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案子。
郑郝明两年前在市里买了一套商品房,把家人都搬入新房之后,原来公安局分给他的住宿楼便空了下来。不过这老屋子也没有完全闲置,有时候半案晚了,郑郝明便会回到这里休息过夜,一是周围的同事多,联络啊,行动啊都方便;同时也免得打搅到早已熟睡的妻女。后来久而久之,这老屋子就有点成为他的“第二办公室” 了。
根据城南派出所的通报,郑郝明遇害的地点正是在此。这个地方离公安局本来就不远,韩灏他们警车飙得又快,十分钟不到便以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片的住宅区都是老式砖混结构的矮楼。郑郝明的住所在7号楼的三层,单元门口正守着一个派出所的年轻干警。韩灏不待警车完全停稳,打开门便跳了下来,向着楼上快步而去。
到了三层楼梯口,却见郑郝明的宿舍外又守着两个干警。这两人是认识韩灏的,很尊敬地打了招呼:“韩队,你来了。”
“你们干吗都在外面站着?”韩灏板着面孔,急切地喝问:“情况怎么样?”
两个小伙子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挠了挠头:“这个……不太清楚,那个人不准我们进去,只让我们在外面守着。”
小伙子说的确是实情。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后,他们立刻赶到了这里。可是屋里的报案者却不让他们接近现场,而且对方亮了身份,竟是个刑警队长。他们便有些懵了,也搞不清对方是不是专门过来查案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一边守在门口,一边打电话通报了市局的刑警队。
韩灏当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虽然心中疑惑窦生,但他也没有必要再问什么,而是直接进入了屋内,亲眼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屋,进门后左首是个客厅,右首方向则是厨房。郑郝明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从脖颈处往下汪了大片的血迹,看起来已死去多时。另有一名男子正单膝跪地伏在死者的身边,盯着地板上一柄散落的菜刀仔细端详。由于是老式建筑,房屋通风并不是很好,厅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韩灏在门边不远处收住脚步,蹙起眉头问道:“你是谁?”此时尹剑也走进屋来,守站在他的身后。
在韩灏问话的同时,那陌生男子已回过了头,只见他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身形削瘦,浓眉直发,一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目光却敏锐之极。
男子见到韩灏二人,左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靠近。同时右手到怀中掏出本证件扔了过来,自我介绍道:“龙州市刑警队,罗飞。”
韩灏伸手往空中一抓,将证件稳稳地接住。略略看了看之后,他将证件交给尹剑,同时低声吩咐道:“让信息科查一查他的资料。”
罗飞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是听到了韩灏的话语。他一边打量着二人,一边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尹剑指了指韩灏:“这是我们的韩队长。”
罗飞点了点头:“很好。那你们应该很清楚案件现场勘查的常识,如果你们要接近死者,请注意不要破坏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现场痕迹。”
韩灏面沉似水,他冲尹剑挥了挥手,示意后者先退出去。尹剑暗暗摇了摇头,他深知这个队长素来自视甚高,罗飞的这几句话虽属无心,但已经犯了很大的忌讳。再加上郑郝明遇害,他本来就已经悲愤交加,这下肯定是不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的。
作者:kobe_228 回复日期:2008-10-21 18:42:37
果然,尹剑刚刚走到门外,便听见韩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罗队长,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话的语气极为生硬,充满了质问的意味。罗飞愣了一下,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好的苗头。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确实有些失礼,他连忙站起身解释道:“哦,我是……有一些私事来找郑警官,没想到郑警官……”
“好了,既然你是私事过来的,就请你先离开现场。”没等罗飞说完,韩灏已经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至于事情的前后经过,请你到门口去找尹警官,由他负责对你进行询问。”
罗飞凝起目光看着不远处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而对方亦针锋相对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小小的喧哗,又有两三名男子来到了屋内,从他们的衣着和携带的装备来看,应该是法医和勘查人员。
“你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韩灏再次冷言催促。很明显,韩灏这是找机会把罗飞刚才的冒犯之辞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罗警官,请你到这边来。”尹剑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招呼了一声。他的态度比韩灏要友好多了,也算是给窘迫中的罗飞垫了个下坡的台阶。后者颇领情地点了点头,无奈地向门外走去。
尹剑把罗飞引到楼梯拐角处,略带歉意地打着招呼:“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希望你不要见怪——现在请你陈述一下到达案发现场的前后经过。”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了笔和记录本。而此时楼下又响起了“呜呜呜”的警笛声,众人转头向楼下看去,原来是刑警队调集的增援警力到了。
“好了。”罗飞冲尹剑挥了挥手,“事发的经过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去说,而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调动这些警力?”尹剑摇摇头:“我们队长在这里,我怎么能擅自作主?”
“那就去告诉你们的队长,赶快布置下去:在全市范围内搜捕一个嫌疑男子。此人体格很瘦,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很可能有刀伤。他于昨夜十一点至今天凌晨两点之间曾在案发地点附近活动过。”罗飞目光炯炯地看着尹剑,急切却又有条不紊地说道。
尹剑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行的,我们队长肯定不会听你的话。”
“你们应该相信我。”罗飞的言语坚定有力,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尹剑苦笑了一下:“不,你不太了解情况。现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不是这个问题……你必须按照我们队长说的去做,而不是让他听你的。”
罗飞无奈地沉默着,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做好记录——我因为一些私事,需要拜访郑警官。上午九点五十二分,我把电话打到了郑警官的办公室,但他不在。你们同事——一个姓孙的小伙子告诉了我郑警官的其他联系方式。我又打郑警官的手机,但无人接听,后来我从他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可能会在这个地方。于是我在十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找到了这里。门是虚掩着的,我敲门无人回应,但屋内却有血腥味。我进屋发现了案发现场,然后我立刻打110报警,同时就地展开相关的勘查。十点四十四分,派出所的干警到达,为了保护现场,我没让他们进屋。十点五十五分,你们到达。”
罗飞的话语简洁,但事情的前后经过却陈述得非常清楚,相关时间更是极为准确。尹剑一条条地记录下来,觉得对事情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他想了一会,问了一个其他的问题:“你认识郑老师?”
出乎他的意料,罗飞摇了摇头:“不。”尹剑诧异地眯起了眼睛:“那你怎么会有私事找他呢?”
罗飞沉吟了片刻:“是关于一桩案子的事情,郑警官负责的案子。”
“案子?”尹剑挠了挠鼻头,更有些迷糊了,“那应该是公事啊?”
与先前的利落风格迥然不同,这次罗飞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才悠悠地说道:“是十八年前的案子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警察……我是那案子的当事人之一。”
十八年前的案子?尹剑撇了撇嘴:“那是哪辈子的老皇历了,怎么现在又来搞?算了,不说这些无关的了……嗯,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现场情况吧。”
“无关?”罗飞的目光一凛,“那可未必……”他的语气陡然间变得阴冷起来,竟森森地透着寒意。
尹剑被罗飞的目光戳中,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犹疑地问道:“你是说郑老师的死和那个案子有关系?那是个什么案子?”罗飞看出了对方的紧张情绪,他首先让自己轻松下来,然后很随意地反问了一句:“你来刑警队多久了?”“还不到两年。”小伙子如实地答道。
“警校毕业?”“是的……省警校刑侦专业。”
“那我算是你的师兄。”罗飞微笑地看着小伙子,眼神明亮,“我也是在这里上的学,省警校刑侦专业。嗯……黄伟现在是系里的老师吧?”
“对!”小伙子连连点头,“他教过我们《痕迹勘查》的课程。”
“他是我的同学。”罗飞轻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还有系里的那些老教授们,如果你去打听一下,他们应该都还记得我。”
“啊,真没想到,那你可真是我的老学长了!”尹剑毫不掩饰惊喜的情绪,语言和神态都友好了许多。
“好了,现在你应该完全地信任我,有没有问题?”罗飞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尹剑立刻便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对面这个男子却有着一种奇妙的魅力,他轻而易举地消除了你的戒心,如兄长般令人感到亲切和尊敬。
“很好。”罗飞满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嘴角现出两道浅沟,“现在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嗯,最近几天,郑警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尹剑低着头想了片刻,“这两天他倒是经常外出,不过这也不算反常吧?我们做刑警的,出外勤再正常不过了。”
“哦?那他手上正盯着什么案子?”
尹剑摇摇头:“那倒没有。郑老师毕竟年纪不小了,已经不再具体负责一线的案子,只是较多地做一些分析和指导的工作。不过他这个人闲不住,即使什么活也没有也会经常往外跑,摸查摸查社会情况什么的。哦,对了,他这两天出去多半是在搞前期的盯查。”
“你怎么知道?”罗飞对尹剑的最后一句话很感兴趣,“他和你聊起过吗?”
“那倒没有。郑老师一向独来独往的,好像不太喜欢跟人交流。我是看到他最近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数码相机,所以才作出的判断。”
“数码相机?”罗飞的眉头一挑,“银色的尼康吗?”
“没错,我们队里统一买的,都是这个品牌。你也知道?”
“那个相机就在客厅里的桌子上!”罗飞一边说,一边转头向案发的屋子看了一眼。两个后来的A市刑警奉了韩灏的命令守在门口,神色威严。罗飞略一思忖,自己现在再想进那个屋子,已然没有太大的把握,倒不如还是求助于身边这个刚刚结识的校友。
“我要看那个相机,现在就要!”罗飞压低声音说道,“你帮我去把相机拿出来,能不能做到?”尹剑犹豫了片刻:“好吧……我去试一下,主要还得看我们队长同不同意。”
罗飞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小伙子毕竟是别人的下属,刑警队又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地方,他也不能太强人所难了。不过尹剑倒没有让罗飞失望,当他再次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正拿着那个银灰色的尼康相机。
“我可以把里面的照片调出来给你看,但是你不能用手接触相机——这是韩队长吩咐的。”尹剑自己已经带上了白纱手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相机的显示屏展示在罗飞的面前。
随着尹剑的操作,一幅幅的照片依次呈现了出来。罗飞非常认真地观看着,有的时候他会让对方停下来,自己则凝眉思考片刻;有的时候他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记录着一些什么。这样足足过了有半个小时,他才把相机中储存的那三百来张照片全部看完。
“好了。”罗飞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多的照片……规律是很明显的;其中有些疑点很值得关注……更重要的,我们至少已经获得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嗯,所有的照片都是在网吧里拍摄的,这一点非常明显。拍摄的状态是隐蔽的,对象毫不知情。一共有五十七名被拍摄者,以年轻人为主,但是并没有更多的共性。郑老师应该是想从这些人中寻找什么吧?我所想到的暂时就这么多,有什么遗漏吗?”尹剑一边说着自己的分析,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原本该是罗飞接受他的调查,可现在他的思路却完全被对方所引导了。
“不是五十七名被拍摄者——”罗飞转动着手中的水笔,“应该是五十八名。”
“难道是我数错了?”尹剑有些困惑地看着罗飞:对这个数字要求得如此精细能有什么意义呢?
“你没有数错,现在相机上确实是五十七名被拍摄者。但是——你注意到每张照片都有一个文件名吧?”
尹剑把相机调到相关的界面又看了一下:“嗯,是一些数字的编号。”
“这些编号是按照片拍摄时的先后顺序自动生成的。”罗飞进一步提醒尹剑,“你注意一下,从280到285,这六个编号的照片在相机里是没有的。”
果然如此!尹剑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明了,脱口道:“我明白了:这六张照片是后来被删掉的……既然是连着号,那么这些照片应该是拍的同一个人——也就是第五十八个被拍摄者。”
“是被谁删掉的?为什么要删掉?”罗飞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这里面也许大有文章……”
“你是怀疑这会和郑老师的遇害有关联?”尹剑体会到罗飞的潜台词,他将相机在手中翻了翻,颇有些懊恼地叹道:“难道这个人就是郑老师要寻找的目标?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来晚了一步,罪犯已经把最重要的线索抹掉了。现在留在相机上的这些人,多半对案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罗飞凝目看着尹剑:“但我们还有其他的线索,至少可以试着去追查一下,郑警官到底在寻找什么。”
尹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怎么找。”
罗飞展示了一下自己看照片时做的记录,只见那上面写着:极天网吧,十月十九日15:47分。
“这个有什么说法?”尹剑挠了挠自己的脑门。
“你的观察力还有待提高。”罗飞耸了下肩膀,多少有些失望,“在最后的几张照片里,被拍摄者身后带出了网吧的窗户,而窗户上的贴纸显出了‘极天网吧’的名称。另外,照片的右下脚显示了拍摄的时间。”
罗飞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在那个时间记录上划了一道:“这是两天前的下午。”
“嗯,没错,这的确是重要的线索。”尹剑佩服地瞥了师兄一眼。
“好了,你待会把我的分析转告给韩队长吧——如果他愿意接受的话。现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去行事了。”罗飞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有任何事情,请及时和我联系。”
说完这些,他友好地在尹剑肩头拍了一下,然后便自行下楼而去了。
两个小时后,在A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内召开了案情通报会,各分局刑警队以及派出所的相关负责人均列席参加了会议。
会场上的气氛极为凝重,大家看着脸色铁青的刑警大队长韩灏,每个人的心头都像闷着块大石头似的,压抑之极。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今天上午我市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韩灏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仍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愤怒和悲痛,“关于被害人的身份不用多说了……我们直接来看下现场的情况吧。”
得到韩灏的示意,秘书小白打开幻灯,把案发现场的照片投射到了前方的大屏幕上。
“死者身中三处刀伤,分别是腹部的刺伤,右上臂的划伤以及颈部的切割伤。其中致命伤在颈部,这一刀割断了死者的颈动脉,致死者失血过量而死。根据法医的鉴定,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夜里十二点至凌晨两点之间。”
伴随着韩灏的讲解,一幅幅特写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在场众人对于这种血肉模糊的场景本已司空见惯,可这次照片上的主角却是和他们并肩多年的同事,那鲜血也因此变得格外殷红,冷艳冷艳地扎得人心慌。当最后出现郑郝明头面部的特写时,个别同志甚至已偷偷的别过脸去,不忍卒睹。
照片上的郑郝明双目紧闭,嘴却是半张着,似乎尚有一声呐喊未及发出。在他的脖颈上,一道可怕的伤口横拉过去,旁边的标尺显示出它的长度足足有七公分。从伤口处流淌出来的血液在尸体下方汪成了一大片,占满了整个相机的屏幕。
“从伤口的情况来看,罪犯所用是匕首一类的凶器。现场同时遗留了一柄菜刀,根据技术人员的勘查,菜刀上的指纹为死者所留,所以这应该是死者用以自卫的武器。由此我们相信,死者在被害前曾与凶犯有过激烈的搏斗,另有很多其他证据也可以支持这个判断。”
韩灏冲小白做了个手势,屏幕上开始一张张地切换现场的环境照片。
“这是客厅台面上留下的刀痕;这是装饰柜上留下的刀痕,柜中物品散乱,应该是受到过撞击;这里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显然死者就是在附近遭受了致命的一刀……”
3、案情分析会
众人沉默聆听着,在韩灏的引导下,郑郝明与凶犯搏斗时的场景似乎正一幕幕地重现在他们面前。
此时屏幕上画面再次切换,变成了现场木质地板的特写,而韩灏看到这张照片时,精神似乎为之一振。
“这张照片拍摄于死者的脚边。我们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一些圆形血点,这应该是血液从高处滴落时造成的。由于死者身穿整套的长袖睡衣,他上臂和腹部的伤口都隐藏在衣物内,不会有血液滴落,同时其颈部创口巨大,也不会形成孤立的滴落血迹,所以我们在现场判断,这里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凶犯留下的——切回到刚才菜刀的特写……好的,你们看,菜刀边缘也有血迹,两者可以互相印证。”
“这么说的话,凶手受伤了?”会场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均微有喜色,要知道,凶犯如果受伤,不仅会在现场留下血液等不可辩驳的罪证,而且对于侦查和抓捕来说,也多了一条极易分辨的特征。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确实如此!”韩灏犀利的目光在会场上扫过去,压住了众人的议论声,然后他拿起一份报告在手中挥了挥:“这是刚刚拿到的化验结果,死者的血型是AB型,而菜刀和地板上的滴落血迹都是B型。毫无疑问,那正是凶手的血迹——好了,现在看一下厨房里的照片。”
屏幕上画面切换,显示出老式厨房中的那种木格小窗户。韩灏继续就着照片讲解:“这扇窗户外面是小区的绿化带。现场窗户向外敞开,且最下格的玻璃已被打碎 ——好,换一张……这是厨房里的碗柜,在上面也同样提取到了刀痕。”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又道:“由此我们判断,凶犯是从楼房背面,沿着雨水管道和下层住户的防盗窗爬上了三楼,然后他击碎了厨房窗户上的玻璃,打开窗户进入了屋内。在这个过程中,本已睡下的被害人听见响动,起身查看。两人在厨房中遭遇并进行搏斗。被害人拿起菜刀反抗,边打边退,但终于还是被杀害在客厅中。”
“现场有没有提取到凶犯的脚印和指纹?”此时有人插话问了一句。
韩灏摇了摇头:“没有。此人很可能戴着手套和鞋套,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
“嗯。”刚才问话的人多少显得有些沮丧。通常来说,从脚印可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体重,而指纹则可输入电脑进行数据检索,如果他是有前科的人,其身份便可查出。现场没有留下这些痕迹,无疑给侦破工作增大了难度。
韩灏的目光却突然凝了一下,正色说道:“即便如此,我们仍掌握了相当的线索:现在大家记一下凶犯的模拟特征:此人应该是青壮年的男子,体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间,手部有新鲜的刀伤。”
与会众人纷纷拿出纸笔,记下韩灏的话语。有一人听到最后时,禁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颇多惊讶。在静默的气氛中,这一声显得尤为突出,大家立刻都把目光投了过去。只见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颇有几分书生气质。有熟悉的便知道他正是韩灏的副手尹剑。
韩灏皱起眉头看着他:“你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尹剑连忙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后,他又加了一句:“只是,上午那个人……他的分析好准!”
“哪个人?”韩灏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外地的刑警,罗飞。他上午就说过,要我们去找一个体型很瘦,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负伤的男子。”
“什么?”韩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个家伙怎么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要知道,关于凶犯的这些特征听起来简单,但却是诸多技术人员缜密分析后才得出的结果——
能够悄无声息地攀爬到三楼,并且从狭小的厨房窗户中钻进去,此人多半身形瘦小,动作轻灵——这一点倒不难想到,可想要确定具体的身高范围,那可就难多了。
由于双方经过激烈的搏斗,所以在厨房和客厅的木质橱柜上留下了许多刀痕。凶犯手执锋利的匕首,每一刀都是全力挥出,因此他必然会将身体展开到最易发力的姿势。依此原理进行综合归纳,便可通过那些刀痕的高度、角度和轨迹反推出用刀者的身高范围。这里面牵涉到极为细致的计算过程,还需要进行数学模型的带入,很难想象一个人仅凭肉眼和脑力便能完成类似的工作。
现场的地板上留有凶犯的血迹,这些血迹是从半空中滴落形成的。这里面也有讲究:滴落的起始点越高,血液最后在地板上溅开形成的圆形斑点面积便越大,根据这个原理,通过在现场的模拟实验进行对比,便可大致估计出血液的落点高度——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距离地面七十至九十公分。这个季节人的穿着相对来说厚实严密,能够造成血液滴落的伤口只可能出现在裸露在外的双手或者是脸部,再结合刚才的推断,才可得出凶犯手部负伤的结论。
以上种种居然都被罗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琢磨了出来,韩灏对此简直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惊讶的神态只是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便用一层寒霜把自己的情绪遮挡了起来,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个人的身份和来意目前都还不明朗,就这起案件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重点调查对象。尹剑,我要你派人盯着他的,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让二中队的金有峰负责这件事的,我现在就和他联系一下,看看情况怎么样?”尹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拨了号码。振铃响了好几声之后,对面才终于有人接听。
“喂,是大金吧?”尹剑开口打了招呼,然后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尹剑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他呆呆的听了片刻,偶尔才“嗯”一声,语调则极为尴尬,最后他站起来走到韩灏面前,将手机递了过去:“队长,你来接吧。”
4、 这不是恶作剧
韩灏纳闷地瞥了自己的助手一眼,然后他接过电话:“喂?我是韩灏。”
“韩队长,对不起,我是罗飞。”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
“罗飞?”韩灏也一下子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派出去盯梢的下属怎么会把电话落在了被盯对象的手中呢?
“我想我和你的队员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电话那头的罗飞已经主动开始解释了,“我正在调查一些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于是我找机会想制服他,他在反抗的时候我们动了手——这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情。现在他暂时失去了知觉,不过很快便会醒过来。你们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翻到了他的证件,这件事纯属意外,我真的非常抱歉。”
罗飞致歉的态度应该说还是诚恳的,但这显然不足以驱散韩灏心头的恶气。后者竭力控制住情绪才使得自己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在接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极为不满地指责道:“罗飞,罗队长,这里可不是你的龙州!你不觉得你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吗?”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刚才的反应确实是过于紧张了。不过——”罗飞的语调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如果你知道那个隐藏的对手有多么可怕时,你也会反过来理解我的。”
韩灏眉头皱了皱,他已敏锐地捕捉到了罗飞话中的隐义:“嗯?你又有了什么发现?”
“是的。希望这次你能够认真地听我讲一讲。”
片刻的沉默之后,韩灏答道:“半个小时之后,我在刑警大队的办公室等你。”
“好的。嗯……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队员已经清醒过来了。”罗飞说完这句话不久,听筒里传来了金有峰的声音:“队长,我……”
“废物。”韩灏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然后狠狠地掐断了电话。
当罗飞来到韩灏的办公室时候,后者如约正在等待着他。
“你们这边的进展怎么样?”还没顾得上把屁股坐稳,罗飞已经急匆匆地问道。
“我并没有义务向你汇报工作。”韩灏不软不硬地顶了罗飞一句,罗飞苦笑了一下,显得颇为无奈。
见对方认了软,韩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又觉得自己或许该说出些什么,不能让这个家伙太自以为是了。他沉吟了片刻,斟酌着措辞说道:“疑犯的体貌特征我们已经掌握。现在市郊各交通网点都已设下了关卡,各级警力也在进行专向排查,重点对象是那些与死者生前所处理的案件有牵连的相关人员。”
罗飞很快接口道:“我明白你的思路,你认为这是一起针对公安干警的报复杀人案?”
“现场没有劫财的迹象。凶犯持刀闯入,蓄意杀人的目的非常明显,不知道你以为还会有其他什么情况呢?”韩灏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罗飞忽然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韩灏凝目看着罗飞,“还有,你和郑郝明警官是什么关系?”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他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了过来。韩灏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8102号学员,你该还记得我吧?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这相隔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过,这一天总算还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吗,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吗?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韩灏有些费解地皱起了眉头,却听罗飞在一旁解释道:“两天之前,我收到了这封信笺。信是从本市发出的。8102,这是我以前在警校读书时候的学号。”
“是的,你是省警校81级的学员,当年的各项成绩极为出色,被誉为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只是你毕业前却犯了一个错误,最后仅被分配到龙州这个二线城市,在郊区某派出所当了一名普通干警。不过你升得很快,八年后就当上了所长,后来又调到市刑警队任职——这是你的履历,我们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 韩灏微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份报告,“不过,现在我们提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对方这番话语显然勾起了罗飞的许多回忆,他的神情竟有些恍然,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说道:“错误?嘿,也许叫失败更准确一些,惨痛的失败……”
韩灏陡然间看到罗飞这副模样,不禁颇为意外。转念一想,此人能力如此出众,但由于某些经历,以致于前途坎坷,倒也令人感怀。他忍不住要劝解对方两句:“错误也好,失败也罢,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也不用总是放在心上。”
“不……”罗飞痛苦地摇着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迸现出眼角的根根血丝,“还没有结束,他回来了,他还在这里!”
罗飞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而语调又如寒冰般彻人脾骨,韩灏愕然之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拿起那封信笺看了一遍,然后如连珠炮般问道:“是这封信,这是谁写的?这和郑郝明警官的被害又有什么关系?”
罗飞用双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然后他突然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A市刑警队的?”
“十年前,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硕士毕业后。”这次韩灏很爽快,也很自豪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罗飞叹息一声,然后又转了话题,“上午我离开现场之后,根据郑警官相机上的线索去了极天网吧——前天下午三点四十七分,郑警官在这里密拍了一个上网者的照片。我让网管调出了此人在当天的上网记录,从中我找到了这个网页。”
罗飞似乎已重新找回了他特有的那种冷静和缜密,在说话的同时,他递上了一张复印好的网页资料。
韩灏接过那张纸,他对网络方面的东西并不是很熟悉,不过他还是立刻看出上面显示的该是某个论坛上的帖子。发贴的帐号是一串字母:Eumenides,帖子的标题是四个赫然醒目的黑体字——死刑征集,具体的内容如下:
“每当我睁开眼睛,我会看到这个世界上仍有许多肮脏的灵魂。
法律是净化这个世界的工具,可是法律的作用却总是受到太大的局限。
有人做了坏事,可这些坏事却不受法律的管辖;又或者有人做了坏事,可法律却找不到将他定罪的证据;还有的时候,做坏事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资本,使他们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
法律是不完美的,社会需要法律之外的刑罚。
我就是这个刑罚的执行者。
我施加的刑罚只有一条,最直接的一条——死刑。
将有一批恶徒被我清理。不过他们的名单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
因为你有机会在这个名单上加一个名字。
你希望某个人去死吗?你觉得他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你制裁不了他,正义在他的面前显得无比孱弱。
那么请你把他的名字写下来,告诉我他做过什么,我会对他进行判决。
你们有两周的时间。然后我将公布最终的执行名单。”
“难道这不是一个恶作剧?”韩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网络上会有很多类似的东西。”
“恶作剧?嘿……”罗飞冷笑了一声,他突然往前探过身子,语气变得激烈起来,“这是可怕的罪恶!郑警官就是因为这个送的命,但他并不是第一个牺牲者,十八年前,这罪恶就已经施虐过一次了。”
韩灏立刻追问道:“十八年前发生过什么?”
罗飞却又把身体缩了回去,他摇摇头:“我现在不能说。”
韩灏极为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罗飞神情严肃:“这是机密。”
“什么机密?”
“十八年前,在这个城市里发生了一起案件。因为案件的性质极为恶劣,为了控制影响,这起案件被定为一级机密,所有的侦破工作也是由专案组秘密进行的——”说到这里,罗飞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对不起,我暂时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五、重建专案组
韩灏皱着眉头,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既然是一级机密,那你怎么会知道呢?”
罗飞的眼角抽动了两下,似乎被触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然后他沉着嗓子说道:“我也是那起案子的当事人……你还不明白吗?当年正是这桩案子让我跌入了谷底!而案发后对我进行询问的专案组警员,就是郑郝明郑警官。”
原来是这样……韩灏的脑子飞速地旋转了片刻,总算把一些前因后果串连了起来:十八年前的密案,至今未破……郑郝明是专案组成员,发现了新的线索……当事人罗飞接到神秘信笺,回到A市……郑郝明遇害,罪恶正在拉开新的幕章!
可是,这到底是一起什么样的案子?
最后,韩灏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罗飞,缓缓地说道:“既然你不能告诉我详情,那你又何必来找我呢?”
“我希望你立刻向上级领导打报告,要求解密当年的案卷,重建专案组!”罗飞用明亮的目光与韩灏对视着,同时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
下午十六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中心。
韩灏脸色阴沉,双手压在桌上,手下是一堆厚厚的资料。两个小时前,他从档案室解密了这些已封存了十八年的案卷。当他了解了那段往事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可怕且具有野心的对手。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在十八年之后,专案组已经重建:
罗飞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的视线已经在那堆资料上停留了很久。不过他的目光零散,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中。
那些资料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些文字,一些图片,记载了一些事情。可是对罗飞来说,那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已置身于一幕幕如此真实的场景中,虽然已事隔多年,但那场景中的声音、画面,甚至所有气息都是如此的清晰,纤微可辨。
当然,与那场景同在的所有情感亦没有减轻分毫:
悲伤、沮丧、凄凉、愤怒,甚至还有恐惧……
罗飞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些。而获得解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那个可憎而又可怕的家伙,做个彻底的了结!
尹剑坐在韩灏身边,目光却在好奇地看着罗飞,似乎很想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个突兀出现的男子身上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气质,这种气质无疑对尹剑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十八年前他经历了什么?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一个个疑团在尹剑的脑子里旋转着,他恨不能一下子洞悉所有的答案。
在座的另外一个小伙子神情却和尹剑迥然不同。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二十来岁,似乎比尹剑还要年轻一些。他带着眼镜,身形瘦弱,用左手斜支着自己的脑袋。虽然也穿着一身警服,但这副仪态形容却与那肃穆庄严的气质极不相称。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右手中的一支水笔,似乎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毫无兴趣,只是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目光极其快速地瞥出去,神态灵动之极。
紧挨着小伙子的是一个黑黝黝的健壮男子。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姿威严,身板挺得笔直,显得极为精干有力。这男子看了看腕间的手表,然后正色说道:“韩队长,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开始吧。”
韩灏的手指在那叠案卷上轻轻敲了敲,踌躇片刻,答道:“嗯……还有一个人没来,这样,我们再等三分钟!”
确实,在罗飞和转水笔的小伙子之间还空着一个座位,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列席者,又为什么会迟到呢?
“这么重要的场合,纪律应该是第一位的。”健壮男子多少有些不满,他看着韩灏,声调越说越高,“如果连内部都无法协同,那还怎么去和对手作战?”
“等三分钟。”韩灏又简短地回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坚定与威严,健壮男子收回目光,不再多说什么了。
而门外却有一个声音接着响了起来:“你们不用等——因为我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伴着这声音,一个身影走进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这个身影吸引了过去,就连罗飞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罗飞没有想到,在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在这个充满了男性阳刚和威严气息的地方,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标准的南方美女。她身形纤弱,面容俊俏,大大的眼睛,口鼻却生得灵巧秀气;一头柔软顺滑的长发黑得耀眼,衬得细嫩的肌肤愈发白皙。你很难从外观上判断出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在她的双颊上洋溢着充满青春气息的红润光泽,可她的眉宇之间又透出一种只有成熟女人才具备的干练和锐达。
即便是会议的招集者韩灏此时也显得有些意外,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很不确定的语调问了一句:“你……是慕老师?”
“是的。”那女子点头答到,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慕剑云讲师。”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在罗飞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韩灏释然地笑了一下:慕剑云。当省厅领导向他推荐这个犯罪心理学专家的时候,他实在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是个风姿卓越的女子。
“既然你早就来了——那为什么不进来?”此时那健壮男子非常耿直地问道,毫不隐藏口吻中的不满与不解。
“我从那里看着你们。”慕剑云用手指了指会议室高处的一个气窗,“面对同伴的迟到,每个人会展现出不同的反应,我可以籍此对你们有个初步的了解。”
健壮男子皱起眉头,从鼻孔里沉沉地闷出一口气来。想到刚刚被人像看动物表演一样窥伺着,他心里产生一种很不爽的感觉,但是男人的自尊又使他无法把这种不爽冲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发泄出来。
慕剑云的右手边坐着那个戴眼睛的年轻人。自从女讲师进屋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紧紧地追随在对方的身上。此刻他接过话茬问道:“那么请问这位女士,你现在了解我们了吗?”他的脸上满是嘻笑的表情,语气也多少有些轻佻。
慕剑云瞥了年轻人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中,你的工作热情是最差的。当然,如果一个人成年累月的面对电脑,整天与那些枯燥的二进制数字打交道,他的心里难免会产生厌烦。过度孤独带来的压抑感,甚至会使他的性格产生一些扭曲。比如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你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新鲜感,我很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激发起你工作的状态。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得讲清楚:我对你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兴趣的——即便你是警界赫赫有名的电脑高手,曾日华先生。”
年轻人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又厚着脸皮自我解嘲:“美女能够知道我的大名,已经让我很荣幸了呢。”
慕剑云笑了笑,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那个健壮男子。她的眼神中虽然毫无敌意,但却看得那男子颇不自在,后者拘谨地低下了脑袋。
“你是特警中队的熊原队长吧?”慕剑云停顿片刻,见对方没有异议,便又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命令执行者,和你进行合作,很多事情都会让人非常放心的。”
熊原抬起头来,神色愉悦了很多。很显然,对方这句简单的评价让他颇为满意。
“至于你,韩队长——”慕剑云又看着韩灏斟酌了一会措辞,“你有很好的决断力,这是个领导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当你订下计划后,别人的想法很难对你产生影响,这一点有利也有弊。不过你的助手倒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会帮你接受和分析更广泛的信息,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形成一种良性的互补。”
韩灏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慕剑云对自己的分析。他倒是凝起目光看着罗飞,然后提醒道:“慕老师,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呢。”
“你说的是罗警官?”慕剑云微微一笑,“他似乎有很多心事,而那些心事正和你手中的材料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从他眼中看到很伤心的感觉,夹杂着愤怒……还有,恕我直言——还有一些压抑不住的恐惧。”
众人全都随着慕剑云的话语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而罗飞心中更是遽然一惊:这个女子此前对其他人的分析固然精彩,但无非是根据言行来推断人的性格,并无过分奥妙的地方。可她居然能从别人的眼神中如此准确地读出对方心底的情感,这番本领可不是常人所能了。讶然之余,他连忙凝住心神,看向慕剑云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可慕剑云却轻轻的避了过去,并不与这目光接触。
“好了。我们还是赶紧进入正题吧。”熊原翁声翁气的话语打断了这俩人之间短暂的交锋。
韩灏点点头,神情肃穆:“现在会议正式开始。诸位都是接到上级命令来到这里的,所以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4.18专案组’已经重建,在座的就是专案组的成员,而我则是专案组的组长。对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曾日华用铅笔根在自己的乱蓬蓬的头发里蹭了两下,略有些奇怪地问道:“‘4.18专案组’?我还以为是‘10.21’专案组呢。”
熊原和慕剑云蹙眉看着韩灏,显然也带着相同的困惑。
6、十八年前的惨案
你们都听说了郑郝明警官遇害的消息,这也是你们被紧急调往刑警队的原因。不过你们并不知道,类似的恶性袭警案件在本市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韩灏语气低沉,然后他看了尹剑一眼,后者会意,打开了会议桌上的投影设备,一幅照片随之被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
这是一幅陈旧的彩色照片,色泽已经有些灰暗,但照片上那一团团殷红的血迹还是令人触目惊心。遍地的血泊中卧着一具男尸,因为尸体呈俯趴的状态,所以看不起男子的面容。
“这是发生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的一起凶杀案。”韩灏配合照片解释道,“被害人薛大林,男,四十一岁,时任本市公安局副局长。”
除了罗飞之外,与会众人全都因被害人的身份而吃了一惊。公安局长遇难!这样的案件在任何时候都足以造成轰动性的效果。
“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案发现场。被害人死于自家的客厅,周身有多处利刃造成的伤口,其中致命伤在脖颈处,因大动脉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案发当日,死者的妻子出差,独女则住校,所以只有死者一人在家。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和脚印,此案目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这张纸条。”
在切换了几张现场照片之后,幻灯的内容随着韩灏的话语转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几行清晰的字迹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薛大林
罪行:渎职、受贿、涉黑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漂亮的钢笔字,极其标准的仿宋字体,乍看之下几乎与印刷体无甚区别。
“这是……凶手留下的?”慕剑云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抢先问道。
韩灏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从案卷中看到的信息:“警方在死者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其他相关线索表明,这张纸条是在案发前两天随一封匿名信寄到死者家中的。”
“4.18专案组……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么一起大案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曾日华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身边诸人。除了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困惑。
“我也是刚刚知道。”韩灏解释到,“因为消息被封锁了,尤其在公安系统内部——担心会造成恐慌。专案组在暗中调查这件案子,郑郝明警官就是当年的成员之一。”
会场上多人都情不自禁地轻轻“哦”了一声,略微品出了些十八年前后两桩袭警血案间的联系。随后曾日华又“嗤”地笑了笑,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现在看来,这案子是一直没破罗?嘿,秘密查案,效果上总是有折扣的。其实就算死了个公安局长,也不用那么紧张吧?”
熊原皱眉瞪了曾日华一眼,显然对小伙子的态度不太满意。后者却泰然自若,脸上仍挂着一副无所谓的不羁表情。
韩灏也看着曾日华,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却透出无形的压力来,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着声音说道:“并不是一个公安局长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的遇害者。尹剑,你把幻灯切过去。”
墙上的照片又翻到了新的一张。照片所显示的地点是一间破旧空旷的大房子,现场似乎刚刚经历过大火的焚毁,遍地狼藉,焦糊不堪。一直沉默寡言的罗飞如同被电击了一样,忽然间身体一颤,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翻腾起伏的情绪。
“这是什么地方?”说话的仍然是那个饶舌的曾日华,“韩队长,你说的遇害者在哪里呢?”
“遇害者……这里,这里——”韩灏用激光笔在图像上指点着,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森可怖,“还有这里,到处都是……”
罗飞握紧了拳头,手腕上青筋凸现。其他人则瞪大眼睛在照片上搜寻着,但很难从一片黑乎乎的景象中分辨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
韩灏瞥了眼尹剑:“切到下面的特写吧。”
尹剑点了点头,随着他鼠标的点动,刚才韩灏所指部位的场景特写一幅幅地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会场在瞬间沉默了,就连曾日华此时屏住了呼吸,似乎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突然压在了众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终于看清楚了遇害者,支离破碎的遇害者。
也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叫肉块更加准确一些。焦黑的肉块,只从基本的外观形状依稀能够分辨出哪一块是人的肢体,哪一块是残缺不全的头颅。
这些残躯散布在现场,构成一幅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可怕图卷。
任何人在这样的场景面前都难免产生头皮发麻的感觉,即使他们是有着赫赫威名的警察。而对于会场上的另外一人来说,这些画面更如带血的冰锥一张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头。
看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尸体残躯已让人难以接受,如果这些残躯又是来自于你最亲近的人呢?
比如说:那曾是你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是你最亲密的爱人?此时你会有怎样的感觉?你怎堪将那冰冷的尸块和曾经活生生的音容笑貌联系起来?
罗飞正在这样一种感觉中遭受着煎熬。
不过他并没有避开目光。相反,他的眼神如剑一样死死地钉在那些照片上。如寒冰一样的悲伤渐渐燃烧成了灼人的烈火。
愤怒的烈火!
而在不远处,一双明亮的眼睛转了过来,偷偷打量着罗飞,似乎想从那团烈火中探出隐藏的秘密来。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沉寂被韩灏的声音所打破:“大家现在看到的同样是发生在一九八四年一起凶案的现场。当年此处是城郊的一处化工厂的废弃仓库,四月十八日,也就是薛大林遇害的当天下午,该仓库发生了一起爆炸,随后引起了现场化工原料的燃烧,造成两人死亡、一人重伤的后果。经调查,两名死者均是省警校的在读学员。”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墙壁上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半身照片。这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阳光洒脱,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身上则穿着老式的警校制服。
“这就是其中的一名死者,袁志邦。省警校刑侦专业81级学员。”韩灏一边说,一边有目的地看着罗飞,其他人亦多少知道罗飞的背景,此刻也纷纷把目光转了过来。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嘶哑着嗓音说道:“他是我同屋的舍友,也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我所掌握的资料也是如此。”韩灏给了尹剑一个示意,后者再次切换了照片。
图像上显示的仍然是一个身着警校制服的年轻人。不过这次却是一个秀丽的女子,她把长发高高地挽在脑后,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双目则更是炯炯有神,即使是一张多年之前的照片,也仍然难以藏住其目光中的敏锐之气。
罗飞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堵在了那里。他与照片上的女子对视着,神情竟变得有些恍惚。
“这是另一名死者,孟芸,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81级学员。根据资料显示,孟芸在生前与罗飞罗警官有着不一般的关系——”韩灏顿了一顿,又补充到,“或者我们可以说得直接一点:死者当年正是罗警官的女友。”
罗飞显然被刺中了心中的痛处,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能有助于屏蔽那些纠缠不去的痛苦。
会场上其他人则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没想到这尘封多年的惨案竟和身边这个外地警察有着如此深的瓜葛。熊原暗自悲叹;曾日华则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慕剑云看了罗飞几眼后,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了那张照片上,似乎对这个香逝多年的师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了,那么这起爆炸案又是怎么发生的呢?”曾日华总是最先沉不住气,他转向韩灏问道。
“我这里是有资料的。不过这些资料很多都是罗警官当年的笔录。倒不如请罗警官直接再讲述一遍,总比我辗转复述要说得明白。你们觉得呢?”韩灏说起来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但言辞间的引导性却非常明显,同时他紧盯着罗飞,目光根本不容对方去拒绝。
罗飞交叉双手遮在了自己眼前,同时把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动起来。他的动作很慢,但是非常用力,像是想要把某些回忆,或者是某些情感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大脑中给挤出去。片刻之后,当他把双手撤开的时候,他原本黯淡悲伤的目光又恢复了些许亮色。他重新回到了专案组,成为现场警官中的一员,而不单单是十八年前那场惨剧的经历者。
然后他开始讲述,虽然时间已相隔久远。但当年的事情却如同被钻刻在他的脑海中一样,所有的回忆都丝毫未曾磨灭。
7、最痛苦的一天
面对专案组成员们征询的目光,罗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段他一直不愿再提及的往事。
“一九八四年的时候,我是省警校刑侦专业的学员。当时已经是毕业前夕,我们八一级的学生都已进入各个局所实习。不过四月十八号那天是一个星期日,大家都回到了学校,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动。
那天下午,我要加班出一个外勤,袁志邦则一个人外出,据他说是去和一个笔友约会。同时我还和孟芸约好了一块吃晚饭,我把钥匙留给了她,她会提前到我的宿舍去等我。
大约四点半左右,我下班回到了学校宿舍,发现宿舍的门是虚掩的,而孟芸却不在屋里。在门口醒目的位置上,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
“是这张吗?”韩灏拿起一只装证物的小塑料带,展示了封存在里面的一张纸条。在得到罗飞肯定的示意后,他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速与我用电台联系!”
“当年电话还没有普及,更别说什么呼机、手机了。不过我学过无线电的知识,自己动手建了一个电台,配了两个对讲机。我和孟芸经常通过对讲机互相联系,信号大概可以覆盖十公里左右。”罗飞向大家解释到,“不过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并没有携带对讲机。所以我一看到孟芸的留言,立刻便想到:她一定是突然遇到什么紧急情况离开了,同时她希望能尽快与我取得联系。于是我立刻打开对讲机,调到了相关频率进行呼叫,但当时并没有立即呼通。”
韩灏立刻问道:“为什么没有呼通?”
罗飞无奈地摇摇头:“那只是一个土电台,信号并不稳定,信号丢失,或者信号被干扰、频率被占用的情况本来就时有发生。我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在屋里等着。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在桌上发现了一封被拆开的匿名信。”
韩灏又拿起一只装有信笺的塑料带,罗飞点点头:“是的,就是这封。”
由于这封信是极重要的证物,同时还具备了影像资料,尹剑此刻也把照片投影在了众人面前。
信上的内容似曾相识,仍然是几行标准的仿宋体字迹: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袁志邦
罪行:玩弄女性,在受害人怀孕后抛弃,致其自杀。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又是一份“死刑通知单”?与会众人均各自沉吟起来,几桩惨案间的内在联系正在慢慢的凸现。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有什么感受?薛大林是在当天上午遇害的,你是否已经知道相关的消息呢?”韩灏接连问道。
“当时我对上午发生的凶案毫不知情。”罗飞踌躇了片刻,又回答说,“不过当我看到信上的奇怪内容,再加上孟芸突然失踪,还是立刻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韩灏翻看着面前的档案材料:“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屋里继续等待,直到和孟芸取得联系——那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罗飞默然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报警?——既然你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并不认为当时的情况值得报警。”罗飞很直接地回答。的确,如果他并不知道上午的凶案,那区区一封匿名信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更像是一次恐吓,甚至可能仅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好吧。”韩灏看似认可了罗飞的解释,“你继续给大家说说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一直开着电台等待,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信号终于恢复了,我听到了孟芸的声音。”
“她说了什么?”
罗飞闭上眼睛,紧锁着眉头回想了一会,然后答道:“她说她正和袁志邦在一起。她的语气非常焦急,因为袁志邦被锁在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而且他的身上带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的?”慕剑云插话问道。
“应该是孟芸来到我的宿舍之后,在桌上看到了那封寄给袁志邦的匿名信,所以她出去找到了袁志邦。”
“应该?”慕剑云并不满意对方这种含糊的回答,“这是孟芸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推测。”
“是我自己的推测。”
“孟芸和袁志邦的关系如何?”慕剑云见对方的表情有些迷惑,于是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孟芸和袁志邦关系亲近,还是你和袁志邦关系亲近?”
“当然是我和袁志邦的关系要近一些——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孟芸和袁志邦——他们只是通过我认识而已。”
“那为什么孟芸会去找袁志邦呢?面对同样的一封匿名信,关系更加亲近的你却只是在屋里等待,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慕剑云直视罗飞,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罗飞对这个问题似乎没什么准备,他愣了一下:“这个……我也讲不清楚,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更强烈地感觉到了某些危险。”
“她为什么不报警?”
罗飞避开慕剑云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她是怎么找到袁志邦的?”慕剑云几乎是毫不停顿地继续发问。
罗飞摇摇头,无奈地苦笑着,仍然是同样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没有问她吗?”慕剑云显得很不理解,“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疑点。”
“罗警官当时可能是没有时间去问这些问题。”韩灏冷眼旁观了罗飞和慕剑云之间的这番交锋,此时他开口把话题又引了回来,“因为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在孟芸与罗飞接通信号的时候,距离定时炸弹的设置引爆时间已经不足三分钟了?是这样吗?”
“是的。”罗飞正色说道,“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拆除炸弹。”
“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熊原颇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作为特警队长,他对爆破知识当然是非常了解的。
“我没有见到那颗炸弹。”罗飞看看韩灏,“不过我估计韩队长的资料里会有爆炸现场的详细鉴定资料。”
韩灏略略翻找了一下,从资料里抽出一个文件袋递给熊原。后者从中取出相关资料细细查看。罗飞则继续说道:“当时我只能从孟芸的描述中大概了解炸弹的情形——当时袁志邦被锁铐在仓库的铁架上,炸弹则和手铐连接在一起,想要砸开手铐,或者移除炸弹,都有触发爆炸的危险。”
“嗯。”熊原点点头,“只能拆除,不能移除。你懂拆弹的知识?”
“算是了解一点吧——警校设有排弹的选修课。袁志邦也是学过这门课的,实际上当对话接通的时候,他已经指导孟芸打开了炸弹的外壳,只要剪断计时触发线就可以排除危险了。”
“剪断计时线本身并不困难,不过——”熊原微微皱起眉头,“从资料上来看,炸弹的制作者设置了伪线?”
罗飞苦笑:“是的。孟芸当时的确告诉我有两条线,一条红色,一条蓝色。两条线纠缠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开不出其他分别。而线头则藏在密封的控制盒内。”
“这样的话就很麻烦了,伪线和计时线根本无从分辨。”熊原虽然没有身临其境,此刻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时间如此紧迫,要拆弹必须剪断计时线,可是如果剪到了伪线上,那就等于提前引爆了炸弹。”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我听明白了。那就是要剪断红蓝两根线中的一根,而成功和失败的可能性各有百分之五十。嘿嘿,有点意思,这就像计算机世界的二进制,0与1代表了是与非,两者只能选其一,而结果则分别要走向生存和死亡两个截然相反的终点。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如果是我,我更喜欢红色,你们呢?”
曾日华的调笑显得极不合时宜,在场众人均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而罗飞则被他的话语触到了某些痛处,他的神情恍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段刻骨难忘的电波声。
……
八、顺藤摸瓜
“滋滋滋”的电波杂音嘈乱刺耳,像锉刀一样折磨着罗飞的耳膜,一个女声在那片杂音中慌乱地跳动着,那个女声即使在多年之后听起来仍然熟悉。
不过也有陌生的感觉——那声音由于过度的紧张而扭曲了,听起来有些沙哑,甚至带着哭腔。
那是孟芸的声音。罗飞曾以为她是一个无比坚强的女孩,在那一刻,女孩终于展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
“你快告诉我,哪根线?红色还是蓝色?快告诉我!”孟芸几乎是在哭喊。
罗飞的回答却茫然而无力:“我不知道……”
“不,你告诉我!求求你……没时间了!”
“你问他也没有用!这两根线谁也看不出来。”袁志邦的声音也夹杂在电波里,焦急而无奈。
“罗飞!哪根线?快告诉我?只剩一分钟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炸弹都没有看到……”
“……你别管我了,孟芸,你先走吧!”袁志邦已经绝望了,虽然还有一半求生的机会,但是男子汉的尊严似乎不允许他拉着孟芸一同来冒这个险。
“不,我不走。”孟芸的态度却是如此坚决,然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显然是将对讲机凑到了嘴边。
“罗飞,我要选一根剪了!你告诉我,红色还是蓝色?”孟芸的语气既像是哀求,又像是通牒。
罗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我真的不知道。”
“呵……”孟芸似乎在那边惨笑了一下,然后她开始倒数,“三……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通过电波一下下撞击着罗飞的心口。
“不,不要,再等一等!”罗飞大喊。
“红色还是蓝色,快说!没时间了!”孟芸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乞求着。
罗飞的脑袋里如同塞满了铅块,沉痛欲裂,然后他终于开口道:“红色,你剪红色的!”
“红色的……我知道了。”孟芸在电波那头轻轻呢喃着,如释重负。
红色。谁也说不清为什么罗飞会做这样的选择,包括他自己。
然后罗飞便像白痴一样手足无措地等待着。他的思维能力已经完全停滞,脑袋里一片空白。
几秒钟等待,却如几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他从对讲机中等来了震耳的爆炸声。
……
回忆令罗飞的思绪飘离,完全与会场隔绝了开来。周围的人仍在说些什么,可他却完全没有听见。很快,其他人都发现了罗飞的异样。
“罗警官?罗警官?”韩灏连叫了好几声,嗓门越来越大,终于将罗飞从恍惚的状态中唤醒,后者连忙凝了凝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韩队长,你继续吧。”
对于罗飞的失措举止,韩灏用眼神表达了些许不满,然后他看向手中的资料:“好了,接下来的情况就让我来说吧——根据档案记载,当时你通过电台遥控孟芸进行拆弹。按照你的指点,孟芸剪断了红色的引线,并因此提前触发了炸弹。是这样吗?”
罗飞闭上眼睛,非常痛苦地点了点头。
韩灏:“你根据什么认为红色的那根是真的计时线?”
罗飞愣了片刻,喃喃说道:“没有什么根据,就是……直觉……”
熊原摇了摇头,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仅凭直觉判断多少有些儿戏。可是转念想想,在当时那种紧迫的情况下,确实又没有其他办法。而坐在他身边的曾日华则仍是一副不羁的模样,他同情地看着罗飞,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事实一再证明,男人的直觉总是那么扯淡。”
“既然你没有任何根据,那你为什么要指点孟芸?如果让她自己判断,或许会有更大的正确几率。”韩灏看着罗飞继续问道。
“她怎么判断?”罗飞苦笑,“她对拆弹根本一无所知。”
“那她也有一半的正确几率,至少不会低于你。你为什么要用你的想法去影响她?她处于现场,而你只不过是听了她的描述,即便从直觉上来说,也应该是听从她的判断,你为什么要指点她?”韩灏用驳斥的口吻追问着,而他的目光则更是咄咄逼人。
罗飞的脑子一片混乱。他狼狈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知道自己根本无力与其交锋。因为对方已经击中了自己心底最柔弱的部分。
如果让孟芸自己判断,那她会剪哪一根线?为什么要用毫无把握的指点去影响她?这些问题已经在罗飞心中痛苦纠缠了十八年。
这更加痛苦的是,罗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答案。
八、顺藤摸瓜(2)
慕剑云许久没有说话,她一直在留意观察着罗飞。此时她开口帮对方解围:“我们也许没有必要纠缠于这样的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罗警官当年的选择属于一种应急反应。对于这样的反应,往往当事者本人在事后也无法做出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原因——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所有的选择都是缘于本能——由性格决定的本能。”
罗飞心头一敞,压力减轻了许多。他感激地看了慕剑云一眼,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那目光犀利明亮,似乎想要挖出自己心底更多的东西。
韩灏点点头:“好吧。让我们还是回到案件本身——看看爆炸现场的情况。根据附近的居民描述,爆炸发生的准确时间在下午十七点零五分。爆炸的震感波及方圆二百米的区域,而爆炸声则传出了五公里左右。由于爆炸地点存放着大量化学药品,爆炸还引起了现场大火。孟芸和袁志邦当场丧身。另有一名无辜者被大火波及,重伤垂危。”
无辜者?罗飞不禁一愣,愕然问道:“爆炸现场当时还有其他人?”
“档案里是这么记载的。不过这个人虽然幸存下来,但却没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嗯,十八年前的案子,我们暂时回顾到这里。相关的资料我让尹剑复印好,大家会后再详细研究研究。好了——”韩灏转过头看了曾日华一眼,“小曾,你给大家讲讲你了解的情况吧。”
曾日华笑嘻嘻地推了推眼镜:“大家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曾日华,是省公安厅网监总队的技术指导。”
罗飞暗暗一惊:这个小伙子看似没个正经,没想到却有着如此硬实的省厅背景。
“大约一周前,也就是十月十四号,郑郝明警官找到了我,请我帮他进行一些网络监控。”说起案情上的事情,曾日华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当时在网络上出现了一篇奇怪的文章,郑警官希望我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查出这篇文章的发布者。”
尹剑通过投影显示出一幅网络截图,上面显示的正是罗飞在网吧找到的那篇署名为“Eumenides”的文章:死刑征集。显而易见,这篇文章和十八年前凶案中出现的“死刑通知单”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那你查出什么线索了吗?”罗飞颇为急切地问道。
“文章发布的时间是在十月五日下午两点十一分,发文者当时使用的是市区强辉网吧里的一台机器。文章发布于本市最大的公共论坛上,截止到郑警官找我的时候,这篇热门文章已经被点击了四千五百二十二次,并有一百三十三名网友跟了一百五十二篇回帖。”曾日华条条陈述着,逻辑清晰,数据精确。
尹剑则配合着拖动鼠标,投影屏上开始显示那些五花八门的回帖的。有人在骂发贴者是“神经病”,有人在质疑这个一个恶作剧,但是也确实有人在回帖中写下了希望被“执刑”的人的名字,所列的罪状种种,各有不同。
“发贴者选择在网吧发文,显然是想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在众人浏览回帖的时候,曾日华继续说道,“本市的网吧管理漏洞很多,要想查出近十天前某台机器的使用者是谁,那更本是不可能的。后来在郑警官的要求下,我开启了一套网络监控程序,只要有人浏览这篇文章最新的回帖,监控系统就会自动检测并记录下浏览者的网络地址。如果这个地址来自于市区的网吧,我就即时通知郑警官,而郑警官则会带着相机前往拍照取证。”
“嗯,这个思路很好。”罗飞略一沉吟,已想通了其中原委,“发贴者既然写了这篇文章,他就必然会时常关注跟贴者的最新回复。此人行事谨慎,一定还是找个网吧去看贴。郑警官这么做,很有可能把他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
“确实就是这个思路——只是郑警官当时没有告诉我案件的详情,对于十八年前的那些事,我更是一无所知。”曾日华无奈地咧开了嘴,“我也没有料到,这个行动最后竟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谁都明白,所谓“严重的后果”即是上午刚刚发生的那起血案。在场者都是思路敏捷之人,慕剑云已脱口叫了出来:“难道郑警官就是因此遇害的?这么说的话,他极有可能已经拍到了发贴者的照片,所以才被灭口?”
“在案发现场,我们找到了郑警官的相机。其中有几张照片已经被人删除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正是行凶者最主要的目的。”韩灏沉着声音为曾日华的讲述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同时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罗飞一眼——后者早已对相关情况有过准确的分析。
熊原不甘心地皱了皱眉头:“照片被删了?那么郑警官找到的线索就完全断了吗?”
曾日华 “嗤”地冷笑一声,说道:“这个家伙,他或许精通于杀人,精通于爆破,但他却并不精通数字技术。对于数码相机来说,仅仅删除照片并不能抹去内部存储器上的影像信息。只要没有新的照片去覆盖存储空间,那些被删除的照片仍然可以恢复。当然,这需要用到一些复杂的技术手段。”
罗飞的眼睛一亮:“现在掌握的技术可以做到吗?”
“我手下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工作了,到明天早上便可以恢复全部的数据。”曾日华揉揉鼻子,语气中略带得意,“那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非常好!”罗飞用指节敲着桌面,努力让自己兴奋的情绪冷静下来,然后他郑重说道:“我们要早作准备,调集充足的人手进行查访和搜捕工作。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对手,我们必须严阵以待。”
“这个倒不需要你操心过多。”韩灏看着罗飞,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前线的工作,由我和熊队长配合完成。我的人负责排查和抓捕,熊队长,你们特警主要是准备应付一些特殊情况。”
熊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十八年前已经有过爆炸案,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那需要我完成什么呢?”罗飞很诚恳地询问。
韩灏与罗飞对视了片刻,斟酌着说道:“罗警官,原则说来,本市发生的案件本不需要你来插手。这次请你加入专案组,主要是考虑到你对当年的情况比较了解。基于这一点,我还是希望你就十八年前的案子做些外围的调查,看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
罗飞无奈地点点头:“好吧。”对方作为本地的刑警队长,不愿别人过多地插手与自己的工作,这倒也情有可原。他心中暗自苦笑了一下,只希望上午的那场不快不要在两人间继续留有芥蒂。
“韩队长,你似乎还忘了一个人啊。我可是你特意请来的,不会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吧?”说这番话的正是慕剑云,她微微挑着嘴角,话语中带着些半开玩笑的意味。
“你可以先配合下罗警官的工作——对于你来说,以后还会有更重要的任务。”韩灏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就这起案件来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状态本身便值得好好的研究一下呢。”
“这倒是。研究别人的内心世界其实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慕剑云搭着韩灏的话茬,目光却又幽幽地看向了罗飞。
九、解封的探案日志(上)
傍晚十八时二十五分。
秋分之后,日头便越来越短。当罗飞在刑警队招待所安顿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了。
韩灏等人仍在紧张地工作着,而罗飞则被排除了出来。不过后者却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一个独立的、清静的环境反而会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脸,罗飞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翻看与四一八血案有关的复印资料。
十八年前,罗飞也算是血案的当事人之一,案件进入侦查阶段之后,他曾被专案组反复调查过,但他自己对案件的具体情况却知之甚少。作为一名警校学员,罗飞在这件事情上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在发现异常情况后,他没有及时报警;第二,在不了解现场状况的情况下,他冒然给出了错误的建议,造成拆弹失败,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的严重后果。基于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罗飞被打回了原籍龙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窝就是十年。
不过与袁志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业的坎坷对罗飞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永远忘不了那声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语声。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绝境中对自己的信任,可正是这份信任在瞬间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一个是他的爱人,一个是他的挚友。
罗飞会一直生活在自责中,不管后来的从警经历多么辉煌,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失败者,曾铸成滔天大错的失败者。更可悲的是,对于那个将他击得体无完肤的敌人,他却连与其过招的机会都没有。
罗飞不会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后竟又拉开了新的绪章。
而十八年前的隐秘案卷也终于在他面前解开了尘封,现在他正随着郑郝明警官的探案日志回到了血案发生的那些时刻: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 晴
这是建国以来罕见的连环凶案。
上午,市局薛大林局长被戕害在家中;下午,东郊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由于案件性质过于恶劣,具体案情已经向外界封锁,一支调集了精兵强将的专案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显然,凶犯具有极高的反侦查技能。在他寄来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纹,标准的仿宋体书信也让笔迹鉴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现场,专案组同样未能采集到任何指纹和脚印。由此推断,凶犯在作案后对现场作了仔细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静且谨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现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有价值的证据。技术人员花了两个小时才将两名死者的遗体搜集完全。由于尸体毁坏的过于严重,对于某些尸块,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它是属于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兴奋的发现是:现场发现了一名幸存者,只是他浑身多处骨折,皮肤亦大面积烧伤,虽然已送往省人医急救,但能否活下来仍是个未知数。”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 多云
上午我再次对那个姓罗的警校学员进行了询问。他的情绪非常差,不可否认,对炸弹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下午我来到省人医,那个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状况看起来非常危险。为了案件的进展,我当然希望他早日醒来。可是从人道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活下来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 多云
专案组正从多个战线展开案件的侦破工作。而我的任务便是对那个爆炸现场的幸存男子进行调查。
男子仍然没有醒来,也许我首先应该确认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脸……就算是他的母亲也不可能再认识他了。
医生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他们给男子手术时,从此人身上残留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坨缠绕的铜丝,或许这有助于确认那男子的身份。
铜丝很杂乱地绕在一起,展开后约两米长,看起来那像是一根被剥了皮的电线。”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阴
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
在爆炸现场南放两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废弃的建筑水泥楼管。楼管直径有两米多,里面堆放着一些生活杂物和拣来的破烂,看起来曾经有人在里面住过。
在那堆破烂里,我找到了一条被剥开的电线皮。从长度上看,和男子口袋里的铜线正好吻合。
难道那个男子是个拣破烂的流浪者?这个问题只有等他醒来后才能得到求证了。
另有一个好消息:医生说男子已经渡过了危险期。”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小雨
前几天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收获,而今天终于有了转机。
下午,爆炸现场的那名男子终于苏醒了。可是我对他进行询问时,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医生说这是重伤病人正常的失忆现象,我必须采取一些积极的办法去加速唤醒他的记忆。
我去水泥管里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出来。”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多云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给男子看了,他开始仍有些茫然。后来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铜线,告诉他那是他口袋里的东西。我鼓励他努力去回忆,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的表情显得想起了些什么,很费力的要说出来。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里面。”
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后来他又陆续告诉我,他叫黄少平,来自安徽农村。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来省城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只能暂住在水泥管里,靠拣卖破烂过日子。
我又问他案发当天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似乎又出了问题,只摇头不说话。也许明天我得带些爆炸现场的照片过来。”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晴
我向黄少平出示了爆炸现场的照片,他显得很惊恐。我告诉他: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这个工厂里被炸死了。他当时也在现场,被炸烧到重伤。黄少平终于慢慢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况:
案发当天下午,黄少平看到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先后进入了那个废弃的工厂,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当那个女子进入工厂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悄悄地进去窥视。他看到了后来的那一男一女,也听到了一些对话(对话过程与罗飞的描述基本吻合),但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爆炸便突然发生了。
据黄少平描述,最先进入工厂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来前半小时便离开了。照此推断,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凶。黄少平在水泥管中远远看到了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据他自己说,如果再见到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有可能认出对方来的。”
看到此处,罗飞停下来思考了一会——既然这个黄少平见到了疑犯,为什么没有做模拟画像呢?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释:当时还没有电脑模拟的技术,而手工绘图则需要叙述者对目标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黄少平只是远远见到那名男子,很难做出准确的描述。
再接着往下看那些日志,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内,专案组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郑郝明记录日志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文风中也透出一种失望和挫败的情绪来。在两年之后,因为没有再出现新的案件,专案组暂时解散,相关的侦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九、解封的探案日志(下)
不过郑郝明的日志却在不久之前又写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是郑警官遇害之后刑侦人员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
“2002年十月十三日 阴
我以为这件事早已结束,所有的回忆都会像那些档案一样被永远封存。也许我错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内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网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脏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太熟悉那个字体了!标准的仿宋体硬笔书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过何止百遍!
我打开了那个网址,网页上的内容令我震惊。是‘他’又回来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这只是当年知情人的一个恶作剧?
专案组早已解散,那些组员也许只有我还在第一线工作吧?我该怎么办?向省厅报告,重新启动侦查程序?这似乎有点太冒失了……可这事又不能让韩灏他们插手,还是我自己先想些办法吧。”
……
“2002年十月十四日 晴
今天我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省厅的曾日华。这个小伙子答应帮我进行网络监控。在他的帮助下,我已经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队里的数码相机,这个东西用起来还挺麻烦的,我学了好久。因为事关机密,我也不能叫别人帮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2002年十月十九日 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黄少平,不过他的辨认并没有什么成果……
网上的哪篇文章,看贴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发贴者却没有什么动静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
那些上网的人,多半是些毛头孩子,很难把他们与十八年前的案子联系起来。也许我该查查这些孩子,听说前一阵省厅的电脑数据库受到过黑客攻击,没准四一八案件的资料也因此泄漏了呢。”
郑郝明的日志到此终结。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厅报告就好了。”罗飞在心中叹息着,似乎想与另一个世界中的郑警官有所交流,“在与凶手搏斗的时候,你一定知道这不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了,只是这一切已然太晚。”
笃笃笃——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他将案卷理整齐,然后起身去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慕剑云。
“罗警官,你好!”对方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招了招手,“谈案子吗?进来说吧。”
慕剑云进屋,与罗飞在沙发上对坐了。她瞟了一眼桌上的案卷,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也是刚看了案件资料,有一些问题,需要请教罗警官。”
罗飞笑笑:“慕老师太客气了。请教谈不上,我们一起讨论吧。”
“嗯。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所以我考虑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会对案犯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进行分析,从而推断出他的社会背景、人生经历、性格特征等等的东西。具体到这个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还是最近的网络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这个——”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便笺上写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后问道,“你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罗飞摇了摇头,他的英语水平并不是很高。
“你可以把它翻译成‘欧墨尼得斯’,这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的名字。传说中,欧墨尼得斯会会追捕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都会跟着对方,使罪人们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并最终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复仇女神?”罗飞品味着这个神话中的角色,与那些匿名信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显然会让人产生某些有趣的联想。
而慕剑云正是要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在四一八案件中,两个被害人都曾接到过匿名信,信的内容则是以欧墨尼得斯之名发出的死刑通知单。从表面上看起来,凶犯似乎是要借复仇女神的名义惩罚那些罪人。所以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两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们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是否渎职、受贿、涉黑?这个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一个警校学员而已。至于袁志邦——”罗飞犹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内容,你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慕剑云不满地撇了撇嘴:“什么叫可以认为?罗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到案情时,我希望你给出准确的、肯定的回复。”
“好吧。”罗飞无奈地苦笑着,“袁志邦是个非常出色的警校学员,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女人。他太喜欢招惹女人了。”
慕剑云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确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女人缘泛滥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志邦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在案发前半年,他刚刚换的一个女友是本校学行政管理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也确实很喜欢她,那女孩甚至还为他打过胎。当时我还想:也许这小子这回能定下心来了吧。可是——”罗飞摇头轻叹一声,“几个月之后,袁志邦还是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性?总之是他甩了那个女孩。女孩哭红了眼睛来找他,他还让我帮他挡过。没想到那女孩一时想不开,竟投河自杀了。”说起这些往事,罗飞也显得有些愧疚。
“哼,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慕剑云瞪了罗飞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点都不触动吗?”
罗飞摇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通过电台聊天认识的笔友。俩人书信往来了一阵之后,决定正式开始约会。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正是案发的当天。”
慕剑云暗自点头:不错,罗飞在开会时就说过,那天袁志邦外出是为了去约见一个笔友。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道:“那这个笔友应该是在案发前最后见到袁志邦的人了?”
罗飞轻轻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结果会让你失望的。专案组当天就来到我们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个笔友间往来的书信,并且根据书信地址找到了发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学的某个女孩。可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约袁志邦见面——这一点她的同学可以证明:她当天一直都没有离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
“约袁志邦见面的最后一封书信,虽然也沿用的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并不是女孩写的。”
“有人冒充女孩给袁志邦写了信?”
“是的。”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郝明警官后来告诉我,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标准的仿宋体。”
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过这种手段把袁志邦骗了出来。”
“袁志邦住在学校里,在这样集体生活的场合,要想实施凶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志邦骗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弹又可以把现场所有的证据毁得干干净净。”
“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慕剑云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头看着罗飞,目光闪动,“不过就这一起案件来说,他还真是做了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呢。”
罗飞低下头,神色尴尬。
慕剑云却不罢休:“玩弄女性,致人怀孕后又抛弃,最终把人逼死。罗警官,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罗飞迎向女讲师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郑重的说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知道,他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好吧。”慕剑云似乎也觉得这样去追究死者有些过了,她微笑以示妥协,“罗警官,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了心中的某些疑问。现在我对案犯的心理轮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不知道你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
“我打算去见见黄少平。”罗飞资料堆中抽出一张纸条,“郑警官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他。明天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反正韩灏那边的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插手。”慕剑云提议道。
罗飞没有理由去拒绝这样的提议,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十、夜访见证人(上)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十二分。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时分,但是秋雨淅淅,阴沉的天气给人造成一种昏昏暮霭的错觉。
黄少平从疼痛中醒来。遍布他全身的那些伤口表面上已经愈合,但一到阴雨天气,便阵阵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让痛感把自己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女人扯断了炸弹的引线,然后一团火光便从那一男一女身上翻腾燃起,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已扑面而来。
“完了!”在思维丧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可是他居然活了下来,在全身75%重度烧伤,另有七处骨折的情况下,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然而那个瞬间已足够改变他的命运。当他从地狱挣扎而回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废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个瞬间被击得粉碎。从此他只能在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害怕见到他,他也害怕见到别人。他孤独得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真正了解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黄少平在床上蜷起身体,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听见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疼痛似乎能使他的其它感观变得更加灵敏。
果然,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呀?”黄少平声音嘶哑,像是从牙逢里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这个小屋,除了警察,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黄少平艰难地起身,拄着双拐挪过去打开了屋门。一对便装男女站在门口,脸上挂满了惊愕的神色。
黄少平早已习惯了这种神色,任何人见到自己,不被吓得转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而他似乎也存有疑虑:“你们是警察?郑警官呢?”
“我是龙州市警官,罗飞。这位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门外的男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出示了警官证。那个俊俏的女子则勉强陪出一丝笑容,显然还没能摆脱黄少平的外表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罗飞,罗飞……”黄少平照着警官证上的姓名咕嘟了几句,然后他抬起眼睛,用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因为眼睑也被烧伤,黄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夸张,阴森森地泛着寒意。罗飞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浑身凉凉地极不自在。好在对方很快便转身向屋里走去,同时低低地说道:“你们进来吧。”
罗飞二人跟进了屋子,一股霉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慕剑云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把门关一下,外面的风冷得很。”黄少平没有穿外套,他蛰到床边,撩起脏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体上。
慕剑云轻轻掩上木门,屋子里的光线陡然阴暗下来,气氛压抑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关于十八年前的那桩案子,爆炸案。”罗飞也不想在这种环境里呆太久,他直接抛明了来意。
“嘿,我这个人活着,似乎也就这么一点作用了。”黄少平翻起白牙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再一次追问:“郑警官呢?他怎么没来?”
“他死了。”罗飞沉着声音答道,“郑警官在前天夜里被歹徒杀害。警方认为他的死会和十八年前的爆炸案有关,所以我们来调查这件事情。”
黄少平愕然一怔:“这……这怎么会?前几天他还来过我这里!”
“他让你辨认过照片,是吗?当时你没有任何发现?”
“那些照片……”黄少平放慢语速,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不会的,那个人不在那些照片上。”
“你能确定吗?”罗飞认真地看着对方,然后他又补充说道,“凶手正是为了掩盖某些照片,才将郑警官杀害的。”
黄少平点点头:“我肯定。照片上都是些毛头小伙子,从年龄上看根本不对。”
“嗯——”罗飞略加思索后,决定换个方向,“我们先不谈那些照片了,你详细说说,爆炸案发生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黄少平皱着眉头:“那些事情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是的。我看过你的笔录。但是我现在要亲口听你说。”罗飞语气令人无法抗拒。
“好吧。”黄少平无奈地舔了舔嘴唇,开始讲述道:“十八年前,我刚刚从农村来到省城,只能以拣破烂为生,平时就住在化工厂门外的那个水泥筒里面。四月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懒得出去,就躺在水泥管子里睡觉。后来我陆续看到有人走进那个厂子里,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后来我看到一个女人也进了那个厂子,这才想要跟过去看看。”
罗飞的眼神翻了一下:“为什么?”
黄少平自嘲地干笑着:“那是个废弃的工厂,一男一女呆在里面,要我往哪里想?嘿嘿,就是这么一点邪念,差点让我把命搭进去了。”
罗飞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刺人,扎得黄少平下意识地停了口。
“你说话得注意一点。”慕剑云在一旁提醒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罗警官的爱人,另一个则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黄少平现出既惊讶又惶恐的神色,他抬起头忐忑不安地看着罗飞。
罗飞摆摆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行了,不说这些——笔录上说,你一共看到三个人进了那个化工厂?”
“是的。”黄少平再次凝起思绪,“是三个人,两男一女。不过第一个男人在女人到来之前就离开了。”
“你能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吗?三个人到来和离开的时间。”
黄少平摇摇头:“具体的时间我说不出来,我那里没有钟。我只能告诉你,第一个男人进去之后,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第二个男人来了;然后又过了一会,第一个男人离开了;最后那个女的才来。”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黄少平所说的第二个男人便是袁志邦,而那个女人自然就是孟芸了。由此推断,第一个男人极有可能便是凶犯,他冒充笔友给袁志邦写信,把对方骗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然后采用伏击的方法制服袁志邦,并在他身上安放了炸弹。在凶犯离开之后,孟芸寻找袁志邦而来。
“笔录上说,你看到了第一个男子的相貌。”罗飞继续问道。
“只是远远的看到,具体的相貌,并不是很清楚。”
“可是你说过,如果再见到的话,可以认出对方?”慕剑云此时插了一句。
“我只是说可能……”黄少平咧着嘴,露出满口白牙,“也可能认不出来。那么远,我根本没有把握。”
慕剑云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
罗飞本来还想问问那个人大概多高,但转念一想,那么远的距离,即便是专业人员的判断也会有很大误差,对方的回答能有多少参考价值呢?所以他直接转向了下一个话题:“那你进入工厂之后,又看到了什么?”
十、夜访见证人(下)
“我偷偷地进到厂房里,没敢走得太深,就在门口附近往里看。我看到后来的那个男人坐在地上,女人则蹲在他身边。他们似乎非常紧张,男人一个劲催女人走,好像自己走不了一样。我一时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就好奇地继续偷看。那个女人在对着一个方匣子说话——我听郑警官说那个东西叫做电台?她在说什么红线还是蓝线,电台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行了!”罗飞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他红着眼睛,“这些……这些我都知道了。”
“那……我不用再说了?”黄少平忐忑地问道。
“你告诉我最后……最后的情形。”罗飞沉默片刻后,又挣扎着说道。
“最后就是电台里的男人说剪红色的线,那个女人应该是听他的话去做了。”黄少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就是爆炸,可怕的爆炸!”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你一直在看着她,是吗?”罗飞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你是说那个女人?是的,我一直在看她。说来奇怪,她之前一直很紧张,可是到最后的时候,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怕了。我甚至觉得她在微笑,她安静下来的时候,非常漂亮……”
罗飞攥紧双拳,他的拇指指甲甚至深深地扎在了食指的指肉中。半晌之后,他才从急促的呼吸中调整过来,幽幽说道:“我想出去喘口气……这屋里实在是太憋闷了。”
慕剑云似乎很能理解罗飞的心情,她去打开了屋门,一股清新的冷风进入屋内,罗飞感觉舒适了很多。正当他要迈步往外走时,忽然又听黄少平说道:“罗警官,请等一等。”
罗飞转过头:“怎么了?”
黄少平咧开残缺的嘴唇:“天冷了,我想套件毛裤。你能不能帮我一下?我的手脚,实在残废得很。裤子就在床头的箱子里。”
罗飞按照对方的指点从箱子里翻出了那条毛裤,黄少平则自己把外面的套裤脱了下来。慕剑云皱了皱眉头,转身避到了屋外。
“罗警官,你们俩都是来调查我的吗?”趁着罗飞近身的功夫,黄少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罗飞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我们现在是专案组的同事。”
黄少平把双腿伸进裤筒,压低了声音:“在你问我话的时候,那个女人没有看我,她一直在观察你,她留意着你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从那件案子以后,我见了太多的警察,我了解你们的工作方式。那个女人,她不是来调查我的,她要调查的人是你。”
罗飞心头蓦地一紧,但表面却不动声色。帮黄少平把毛裤穿好后,他才淡淡地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黄少平“嘿”地干笑了一声:“因为你愿意帮我。我知道自己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能够不躲着我的人已经很少了。”
罗飞看着对方那张可怖的面容,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屋子,同时顺手把屋门关好。
屋外飘着小雨,雨丝纤微,但打在脸上仍又冰凉的感觉。
“你会听从别人的建议吗?”慕剑云已经在屋外酝酿了一会,一见罗飞出来,立刻便问道,“如果你是孟芸,在那个时刻,你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听别人的建议。”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孟芸为什么听你的?你自己都说根本毫无把握,为什么她得到你的建议之后,却如此的放心?是什么让她产生这种盲目的信任?”慕剑云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见罗飞无言以对,她又开玩笑般地说道:“如果换做我,除非那炸弹是你安的,否则我才不听你的呢。”
罗飞勉强挤出些尴尬的笑容,似乎为了转移话题,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唉,黄少平……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郑警官会说:这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慕剑云笑了笑:“我倒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没看到墙上的日历吗?”
“日历?”罗飞倒是有印象,在进屋门边的墙上,的确钉着一本日历。
“他每天都在撕日历。所以他还没有在捱日子,他和我们一样在过日子。他的生活里,仍然在追求和期待着什么。”慕剑云分析一番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他的生活状态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绝望。”
罗飞踌躇半晌,最后不得不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忽然响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韩灏他们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十一、第一次较量(上)
早晨七点五十五分。
刑警大队办公室内,曾日华把一张便条递到了韩灏面前。也许是用惯了电脑,太久没有动笔的缘故,便条上的那行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东明佳园十二号楼404室,孙春丰。”韩灏轻声把便条上的内容念了一遍,然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去那个地点抓人吧。”曾日华大咧咧地在韩灏对面坐下,一甩手又将几张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的主角是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背景明显是在网吧里。韩灏心中一喜:“这就是那几张被删掉的照片?”
曾日华用手挠着耳朵,懒懒地点了点头。
“便条上的内容你是怎么得出来的?”韩灏拿起照片一张张地仔细端详着,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显示黄发小伙子住址和姓名的信息。
“这些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十月十八日上午十点二十五分至十点三十分。我昨天说过,郑警官是根据我提供的信息找到这些网吧的。所以我只要查一下当天的网络监控,很容易知道照片拍摄的地点是师范学院附近的强辉网吧。我到网吧查了记录,小伙子当天从上午九点十分开始上网,中午十二点九分下线。我提取了那块电脑硬盘,然后恢复了电脑在那个时间段里所有的操作数据。于是我知道了这小子的qq号码,两个电子邮箱,四个网站的用户资料,嘿嘿,其中包括一个购物网站。”说到这里曾日华故意停了下来,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虽有些疲惫,但神情却非常得意。
韩灏对电脑和网络并不了解,听到这里仍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对方那种故意卖弄的姿态令他颇为不满,但也只能强耐住性子,又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曾日华咧嘴笑着:“接下来就简单啦——我查看这小子的购物记录,最近的两个月,他在网上购物五次,送货地点全都是东明佳园十二号楼404室。我与当地派出所进行了联系,这个房子的登记房主是个叫做张志刚的中年人,不过他并不是自住,而是用来出租。这个张志刚呢,我也联系过他了,现在的房客是半年前入住的,是个名叫孙春丰的小伙子,这家伙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染了一头的黄发。”
“嗯,不错。”韩灏很客套地夸赞了一句,然后又笑着说道,“不过你得到那个地址的时候,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与派出所联系,与房东联系,这些琐碎的工作不用麻烦你去做的。”
曾日华自然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嘿”地一笑,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那好吧,接下来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哎呀,我可是熬了一个晚上呢,也该好好地睡一觉罗。”说完这些,他伸着懒腰站起来,也不过多寒暄,便自顾自地径直离去了。
韩灏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摇头——这副散漫不羁的样子实在不像个警察。不过人家那番网络追踪的本领倒是毫不含糊,现在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里,这一仗可得漂漂亮亮的打下去!
带着这样的决心,韩灏迅速拨通了桌上的电话:“喂,尹剑吗?你叫上熊队长,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八点三十一分,东明佳园。
这是一处老式的砖混结构的住宅小区,这个小区里的住户除了养老的大爷大妈外,就是那些手头并不宽裕的租房者。
此刻,在十二号楼的楼下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身着便服,在不同的角落散开,晃晃悠悠地看似随意,但其实已把住了这个区域内的各个大小路口。
这些精壮的中青年男子个个都是刑警队和特警队中顶尖的角色。他们被紧急调集,进行一次秘密的抓捕行动。
而另一路人马则进入了十二号楼的二单元。在沿途撒下警卫之后,核心队伍已经来到了404室门口。
韩灏和熊原等人在门边贴墙藏好,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让到了大门前。后者正是房主张志刚。按照事前的布置,他一边按门铃,一边以收房租为借口大声往屋内喊话,可是一阵折腾之后,屋子里却毫无反应。
韩灏做了个手势,尹剑把房东带离了现场。随即,一个瘦小的特警队员从熊原身后走出,他蹑手蹑脚地蹲在门口,将一根纤细的铁丝插入了锁孔中。
特警队里有着各种人才,而这个小伙子就是开门溜锁的高手。片刻后,随着“咔”地一声轻响,小伙子举起左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韩灏等人握枪在手,蓄势待发。小伙子得到熊原的手语回应之后,两手轻轻一推,屋门无声地打开了。其他人立刻迅捷异常地闪入了屋内。
这是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客厅狭小阴暗,空荡荡地不见一人。卧室内则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韩灏抢先跨了两步,直冲入卧室。一个人影在窗口下蠕动着,他举起枪大喝一声:“别动!”
熊原等人也跟了过来,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之后,他们那原本紧张的表情却渐渐化成了诧异的神色。
一个满头黄发的年轻人斜着身体靠坐在窗下,毫无疑问,他正是众人的缉捕目标:孙春丰。可这个让省城警界如临大敌的家伙却被捆着腿脚,双手则用一副手铐锁在了暖气片上,他的眼睛蒙着黑布,嘴部则被胶带紧紧封住,只能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呜”声音。
韩灏心中一沉,知道情况有变。他把手枪收好,上前首先把孙春丰脸上的那块黑布扯了下来。年轻人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扭动着身体。
“别动!我们是警察!”韩灏低低地喝了一声。孙春丰的眼神由恐惧变成了期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韩灏伸手去撕对方封缠的胶带,另一边,在熊原的示意下,刚才那个开锁的特警队员又走了上来,拿出铁丝准备如法炮制,打开锁住年轻人双手的那副铐子。
“别动!别动那副手铐!”孙春丰的嘴刚刚获得自由,便立刻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有炸弹!有炸弹!”
众人刚刚松弛的神经立刻又绷到了极致。熊原按住属下,自己蹲过去细细观察,果然,从手铐的锁眼里引出了两根细细的电线,一直延伸到孙春丰的怀中。
熊原示意韩灏等人后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孙春丰胸口的衣襟,在电线的末端,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盒子绑在了年轻人的腰间。
“这是炸弹!”因为极度的恐惧,孙春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只要有人进屋,炸弹就会启动,十分钟后就会爆炸!”
十二、第一次较量(中)
果然,在那个盒子上有一个电子显示屏,上面跳跃的红色数字分明显示: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八分钟了!
熊原转头看了韩灏一眼,同时他用异常冷静的语调说道:“组织疏散。”
在这个瞬间,眼神已交流了一切,韩灏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他的人飞速离开了屋子。随即,“有炸弹,快疏散住户!”之类的命令声便在楼道内传开了。
“你也走,帮助疏散,这里不需要你。”熊原这是在吩咐跟随自己而来的那名特警。他此时已经集中起全部的精神研究着那枚炸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不容辩驳。
特警小伙子眼睛里有些莹光在闪动,他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奉命向屋外冲去。而此时外面脚步纷杂,呼喊声、拍门声已然响成了一片!
孙春丰的身体已哆嗦成一团,慌乱的眼神不断地在炸弹的显示屏和熊原的脸上来回游移。
“别动。”熊原此刻居然微笑了一下,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要开始拆弹了。”他的手宽厚有力,一种奇妙的力量似乎随着这一拍注入了对方的体内,孙春丰停止了哆嗦,眼神中期盼的感觉明显占了上风。
熊原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用刀。这种刀是专为特警部队设计的,不仅异常锋利,而且具有多种的附件功能。现在熊原要用它来打开炸弹的外壳——这是拆弹工作中无法跳过的第一步。
用于固定的螺丝很快被一一卸掉,外壳已然可以松动。熊原凝神屏气,轻轻地把那塑料卡摘除下来。就在外壳即将脱离主体的瞬间,熊原忽然觉得手感微微一顿,似乎受到了些阻力。他心中猛地一缩,暗叫一声:不好。
外壳和炸弹内芯之间连着暗线!
熊原连忙收住手势,然而他的反应似乎已经慢了,在“滴”的一声轻响后,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忽然加速,数字时间极快地流逝,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已经逼近了终点!
孙春丰“啊”地长声惨呼,身体徒劳地扭曲挣扎着。即便是熊原也在瞬间渗出了满头的冷汗,急变之下,他索性孤注一掷,手腕发力,把炸弹外壳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几乎于此同时,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已经流逝到零。炸弹的内芯也随之膨胀裂开!
熊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却没有发生,他的耳边反而响起了一阵轻快的乐曲。当他诧异地把眼睛重新睁开时,却见裂开的“炸弹”中,一张纸条正伴着音乐缓缓地升起。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炸弹”,只是一个带着机关的音乐盒而已。
熊原如释重负般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闻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定睛看时,只见孙春丰的裤裆里糟湿一片,竟是被吓得屎尿横流了。前者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伸手取过了那张从“炸弹”里吐出的纸条。看清纸条上写的内容之后,他连忙跑出屋子,将尚在楼道里忙碌的韩灏等人叫集了过来。
熊原的属下帮孙春丰打开了手铐。半晌之后,年轻人才从几近崩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然后他结结巴巴地讲述了自己这一天来的遭遇。
……
前天晚上(即郑郝明遇害当晚),孙春丰在网吧玩了一个通宵,清晨时分才回到租住地。因为过于疲倦,他很快便睡死了过去,可是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不仅手脚被铐绑,眼睛和嘴巴也被封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他被铐在了暖气片上,同时身上被安置了一枚炸弹。炸弹的引线和手铐的锁孔连在一起,如果有人想代开手铐,便会引爆炸弹。另外有个遥控器被安置在屋门上,当门被打开的时候,炸弹的定时装置就会启动,十分钟后爆炸。
说这些话的男人很快就离开了,而孙春丰则在恐惧中苦苦等待,直到韩灏等人到来。
……
“我们被耍了。”韩灏脸色阴沉,“他杀害了郑老师之后,立刻便来到了这里,给我们设下了这个圈套。”
熊原皱着眉头:“你的意思是,那些被删除的照片也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
“还不够清楚吗?他做好了这些等着我们,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这里。”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熊原难以理喻地摇着头,“难道就是为了给我们传送那张纸条?”
纸条正被韩灏捏在手里,那上面的内容他已经看了好几遍,现在已经可以背下了。
标准的仿宋体字迹,似曾相识的语句: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韩少虹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韩灏的手有些发抖,他明白这张纸条预示着什么。当然,令他颤抖的原因并不是恐惧。
是愤怒在让他颤抖,无法抑制的愤怒!
一个凶犯在作案前,居然把被害人的名字和作案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通知给警方,这是一种何等猖狂的侮辱和嘲弄?
此时的韩灏便像是一座危险的火山,他体内的压力已令他随时有可能爆发!
而此刻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却完全是另外的心情。这个人把玩着手中的一个感应器,上面的数字似乎记录了某些时间。
“二十一小时五十分钟到达现场,四分十一秒完成拆弹。”他看着感应器上的时间喃喃地念叨着,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地挑了挑,淡淡说道:“成绩还算不错——终于有那么点意思了。”
十二、第一次较量(下)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四十分。
两个小时之前,韩灏和熊原强势出击,直扑东明佳园小区,结果却被对手着实戏耍了一番。现在他们又聚集到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与专案组的其他成员一同商讨对策。
曾日华被韩灏打发去休息,刚刚躺下不久便又被叫了回来。此刻他双目红肿,头发蓬乱,多少有些狼狈。而韩灏做的情况通报更是让他颇为不爽。总算等对方说完,他立刻不甘心地问道:“这个孙春丰真的和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确定?”
“确定。”韩灏非常干脆地回答,“我们调查了他的家庭背景、相关履历、交际圈以及近期的活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辍学青年。如果非要说他与这桩案子的联系,那就是十八号的时候,他曾偶然浏览过那个‘死刑征集贴’,并因此而出现在郑警官拍摄的照片中。”
自己颇为得意的工作成果被证明毫无价值,曾日华只能悻悻地咽了几口唾沫。随即他又想起什么,苦笑着摇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家伙可不是什么电脑盲……他是个真正的高手。”
在昨天的会议上,曾日华曾嘲笑凶手不懂数码技术,现在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负责会议记录的尹剑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可当他抬头四顾时,却发现在场的其他人都各自点头,似乎明白得很。
“那这里的问题就深了。”韩灏接着曾日华的话题继续深入,“如果凶手只是利用这张无关的照片做了一个局,那我们原先所推测的行凶动机便不成立了。他为什么要杀害郑郝明警官?”
尹剑脑子里一亮:对了,既然凶手和孙春丰没有关联,那他能前往东明佳园设局,多半也是通过现场相机里的照片定位了孙春丰的行踪,由此看来,他所具备的网络追踪本领并不逊于曾日华。霍然之间想明了这层道理,尹剑不禁有些自得:能和这帮专家共事还真是受益匪浅。不过这么一分神,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熊原后来提出的问题,只好竖起耳朵去听别人的分析。
片刻的沉默之后,熊原首先开口:“其实行凶动机倒并不令人困惑。既然郑警官在查这个案子,然后又被凶手杀害,最大的可能仍然是郑警官已经发现了某些线索,而凶手急于掩盖。真正让我不解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利用相机里的照片搞这么一出恶作剧呢?难道就是为了戏耍我们?”
“不仅是令人不解,甚至说,这是完全矛盾的。”现场响起了清脆的女声,毫无疑问,说话的正是慕剑云。
罗飞一直在低头沉思,此刻他抬起目光看向这个年轻的心理学讲师,然后认真地问道:“矛盾?什么矛盾?”
“两种心理的矛盾。如果凶手作案的目的是为了掩盖线索,那他的心理状态应该是在躲开警方的视线;可他故意删除照片所设下的局,却分明又向警方展示了太多的东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出现在同一个案发现场,这显然是极不合理的。”
慕剑云的分析获得了众人的认同。
“还有一个情况,也许能打开大家的思路。”韩灏再次开口,“刚才我讲到了,在东明家园现场,犯罪嫌疑人制作了一个假炸弹。技术人员在做后期勘查的时候,在上面发现了一个信号发射器。”
“信号发射器?”曾日华抓着乱蓬蓬的头发,精神一振,“发射什么信号?”
熊原对现场的相关情况最了解了,说道:“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和计时器相连的一个简单装置,能把计时器的运行状况反馈到信号接收者那里。”
“呵。”曾日华失望之余,不禁哑然失笑,“那个家伙在干什么?他在帮你们计时?”
“计时?”罗飞的眉头一凛,他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韩灏的目光被他吸引过来:“罗警官,到现在也没有听到你的高见,这可不合你的风格啊——请说两句吧。”
“我们有一个思路上的错误,不,还不准确,应该说是态度上的错误。”罗飞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众人都有些不解,而他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道:“ 我们都在想,现在我们发现了什么?对手留下了什么漏洞?其实错了,我们必须正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到目前为止,都是他在展示,是他的独角戏!他在网上公开发出死刑征集贴;他杀害了郑警官,然后故意留下供警方追踪的线索;他甚至告诉我们下一次作案的对象和时间……现在不是我们在找他,而是他在引着我们转圈。”
这样的事实无疑令人难堪,只有曾日华满不在乎地“嘿嘿”笑起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先开个内部检讨会么?”
慕剑云瞪了曾日华一眼:“罗警官说得没错,认识到这一点本身是有价值的。杀害郑警官的凶手,他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案件本身,他有一种狂妄的游戏心态,他在向警方挑战。”
“这个我知道。”韩灏扫了扫慕罗二人,“可这对案件的侦破有什么意义吗?”
慕剑云不再说话,她也把目光投向罗飞,等待对方的下文。
“游戏?没错,凶手精心设计了一场游戏,他为此甚至可能准备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有计划、有猎物……可是还不完整,对于游戏来说,他还缺少一样东西,少了这个东西,再好的游戏也不够刺激。”说到这里,罗飞停下来供众人去思考,而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却仍不得要领,曾日华先忍不住问道:“还少什么?”
“对手。好游戏需要出色的对手。”罗飞苦笑着说道,“我们也许把郑警官的死因想复杂了。凶手杀害郑警官,或许只是因为后者十八年的秘密调查毫无进展,所以他要在游戏开始之前重建专案组,换上真正够格的对手。”
众人听着罗飞的话语,心里都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曾日华拧着身体,挤出笑容道:“那照你的意思,我们都是被他换上,陪他玩游戏的角色?”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神色也很难看:“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就可以解释东明家园的那个局了:他是在测试我们——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去寻找孙春丰,而他则在帮我们计时——听起来多么荒唐!……可笑,而又可怕。嘿,不知道我们的成绩是否能让他满意呢?”
罗飞说完这些之后,会场上一片沉寂,良久才听熊原喃喃地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确实难以置信……”慕剑云咬了咬嘴唇,“可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样去分析,犯罪嫌疑人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是统一的……构成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目标主体。”
尹剑惊讶地张着嘴,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一段也如实地写到会议记录之中。
“好啊,不错……”韩灏脸色阴沉,不知是在赞同罗飞的分析,还是在向狂妄的对手撂着狠话。他的拳头随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众人的情绪也因此而蓦地一凛。
“既然有人想玩这样的游戏——那我们就奉陪好了!”韩灏铿锵有力地说道,他的目光随之扫过众人,在会场上酿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来。
曾日华“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啊。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游戏,而且,这游戏很快就要开始了,对吗?”
韩灏的目光停留在尹剑身上:“你把那张‘死刑通知书’给大家看看。”
尹剑早已做好准备,他打开投影开关,在东明佳园现场留下的纸条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标准的仿宋体,熟悉的内容: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韩少虹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所有人都明白纸条上的内容意味着什么——明天,便是这场惊心动魄的游戏拉开正章帏幕的时候!
十三、她值得保护吗?
众人看过那张即将到期的“死刑通知单”后,都面色凝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韩灏见状挥了挥手:“好了,这张纸条先放一边吧。尹剑,你把这个韩少虹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尹剑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像片。
“好了,关于这张纸条不需要再多解释了。”韩灏很快又挥了挥手,“尹剑,你把这个‘韩少虹’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吧。”
尹剑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半身相片。
“韩少虹,女,三十岁,已婚,尚未生育,本市户口。现居住在南城金鼎中心别墅区72号。经商,任都华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
曾日华忽然打断尹剑的话语:“全市叫‘韩少虹’的人不会少,怎么确定就是她呢?”
“她本人也收到了‘死刑通知书’。”尹剑一边回答,一边又切过一张投影,“这是网络上‘死刑征集贴’下面的回复文章,在第三篇回帖里有人提到这个‘韩少虹’,后来又有二十多人跟贴表示响应,我们可以认为:这个人是被网民选出来的受害者。”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选她?”慕剑云提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从照片来看,这个叫“韩少虹”的女人风姿卓越,是个难得的美女,这样的人在网络上应该很受欢迎才对,怎么会如此招人记恨呢?
“韩少虹在半年前卷入一桩交通肇事案,撞死了一个卖菜的农民。后来此事在网络上传开,很多人认为她实际上是故意杀人,因此激起了民愤。”
曾日华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啊,这事我听说过,原来就是她呀,听说这个人的背景深得很呢。”
慕剑云和熊原对这件事也早有耳闻。在座中只有罗飞既不是本地人,平时也很少上网,不明白此事的原委,便由尹剑向他简略地介绍了相关情况:
半年前的四月五日,韩少虹驾驶一辆红色宝马车剐翻了农民熊光宗的路边摊点,俩人因此而发生争执:熊光宗要求韩少虹赔偿损失,韩少虹认为对方占道经营,拒不理睬。在激烈的口角之后,韩少虹欲驾车离去,熊光宗则不依不饶地拦在车头。双方相持不下之际,韩少虹的宝马车忽然发动,竟开足马力撞向了熊光宗,后者在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当时围观者众多,此事迅速在市井及网络上传开。韩少虹事后解释说,当时她是想倒车绕过熊光宗,但因情绪激动而挂错了档位,因此酿成悲剧。司法调查采信了韩少虹的说法,在一个月前以交通肇事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行两年。这个判罚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网络上的讨伐与指责声响成了一片。大部分人都相信,韩少虹当时就是想撞死熊光宗,她理应按故意杀人罪接受严厉的惩罚。
“我也认为她就是故意杀人。”尹剑最后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据现场目击者描述,韩少虹在开动汽车前,曾对受害人有过言语威胁,什么‘你不让开我就撞死你’之类,她接下来的行为用挂错档位来解释,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韩灏无奈地摇摇头:“现行的法律适用疑罪从无的原则。要定故意杀人罪,必须有确实的证据才行,争吵时的过激言论并不足以为证。所以法院最后这么判,也是情有可原吧。”
“什么‘疑罪从无’?那我开着车是不是可以到街上随便撞人了?”曾日华斜着眼反驳道,“咱们都是警界内的人,还遮遮掩掩的干吗?说白了,这么轻的判罚,还不是因为韩少虹家产雄厚,靠山又足够硬!”
罗飞看了小伙子一眼,对其颇增了几分好感。
熊原此时干咳了一声,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到案件本身吧——下一步该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专案组长韩灏的身上。而后者已经准备好一套思路,开口道:“明天就是二十三号,也就是嫌疑人宣布对韩少虹执行‘死刑’的日子。既然他如此猖狂地挑战警方,那我们就张开大网等着他好了。”
作为助手,尹剑紧接着就韩灏的计划作进一步的解释:“一般来说,凶杀案多发生于人流量稀少的隐秘地点,但本案情况却比较特殊。因为嫌疑人已经把杀人计划透露给了警方,他必然预见到警方会对韩少虹进行监护,要想隐秘杀人根本不可能。所以他的作案地点,应该是在人流量大,场面混乱而难以防范的地区。韩少虹的公司地址位于市中心的德业大厦内。每天九点左右,她会从家中出发,开车前往德业大厦。这个大厦是早几年建的,没有配备地下停车场。所以韩少虹只能把车停在大厦周围的地面停车场,然后步行进入大厦。她会在大厦内一直工作到下午四点钟,然后下班回家。韩少虹的家是在金鼎中心的别墅区,这里管理严格,全区24小时摄像监控;德业大厦的保安系统也很严密,出入楼门均有门禁系统,这两处都不太可能成为作案地点。因此嫌疑人如果真的想在明天杀害韩少虹,那他最佳的行凶地点就是在大厦外的停车场。这里地势开阔,相临道路四通八达,人员复杂,相对来说容易下手,也容易逃脱。所以我们明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守住这个停车场,”
在分析的过程中,尹剑依次展示了相关现场的照片,所见情况与他所说的吻合。
韩灏看了熊原一眼,补充道:“当然,我们还要防范非常规手段的作案方法,包括投毒、远距离枪杀、车祸、爆炸等等。熊队长,这方面就交给你了。”
熊原却没有立刻领命,他微微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对韩少虹进行全天监护,只要凶犯下手,我们便可以借机将其擒获?”
韩灏点头,掷地有声:“是的,我不信有谁能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杀人。”
熊原沉默了片刻:“可我觉得不妥。我们应该限制韩少虹明天的行动,让她不要外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其生命安全。”
“我明白你的意思。”韩灏试图说服对方,“可是她能在家里躲多久?嫌疑人明天下不了手,就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改天杀害了韩少虹,那我们岂不是坐失了抓捕他的最好机会?”
熊原仍在犹豫着:“不管怎么样,我不赞同用被保护人来做诱饵。”
专案组中两个最主要人物的意见产生了分歧,而他们的说法听起来各有道理。韩灏斟酌了一会,说道:“这样吧,少数服从多数,到底采用哪种方案,我们举手表决。”
熊原点头:“这个我同意。”
曾日华第一个举起了手:“我赞同韩队长的方案。韩少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替她想那么多干什么?只是这样一个美女,如果真的被人杀了,倒是有点可惜呢。”说到后面,他明显换上了调笑的语气,一边说还一边眯眼瞥着慕剑云。
“的确是个美女,令人嫉妒。”慕剑云看着曾日华淡淡一笑,“不过我的嫉妒心理决不会左右我的判断——我支持熊队长,保护韩少虹的生命最重要。”
曾日华悻悻地咧了咧嘴:“可怕,学心理学的女人……你什么都骗不了她。”
“好了,现在是二比二。罗队长,说说你的态度吧?”随着韩灏的话语,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罗飞的身上,而后者亦随之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支持韩灏韩队长。”
“很好!”韩灏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扫视着在场众人说道:“让我们来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吧。”
十四、网络上,高手对高手!
会议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多钟,一套针对韩少虹的监护方案终于出台。参战的主力仍然是韩灏和熊原所带领的刑警及特警精锐,罗飞在行动中只能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罗飞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里不是他所管辖的龙州市。
散会之后,韩灏和熊原立即着手安排备战事宜,曾日华则迫不及待的回房补觉,会议室里只留下了罗飞和慕剑云两个“闲人”。
见众人散去,慕剑云翻起了会场上的旧帐:“罗警官,你最后的选择可是违背了警察的原则。好警察应该去防范罪案的发生,而你们却在给凶犯的行动创造便利条件。”
“你认为凶犯能够得手吗?在那么多警察的严密监视之下?”罗飞没有正面应付对方的指责,而是使出太极推手的功夫岔开了话题。
慕剑云却不依不饶:“说实话,我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反倒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和熊原坚守了警察的职业道德,可你们没有。韩灏是急于要逮住那个凶犯,或者是为了给郑警官报仇,或者是一种好大喜功的心态,这个容易理解;曾日华显然不够成熟,工作时还带着一种幼稚的正义感;可是你呢?你比韩灏要冷静得多,更不会像曾日华那般肤浅,可你为什么要做出和他们相同的选择?”
罗飞与慕剑云对视了片刻,然后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慕剑云“呵”地笑了起来:“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只是不愿正视自己的想法。今天你分析出凶犯杀害郑警官的动因,那着实吓了我一跳,那个推测太大胆了——虽然它非常合理,但是一般人根本不会顺着这个思路想,为什么你能够做到?”
“很简单——”罗飞平静地答道,“换位思考而已。”
慕剑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把自己摆在凶犯的角度去想问题?警校的基础课就教过这个。可我们都想不到,你想到了,说明什么?”
罗飞眯起眼睛等待对方的下文。
慕剑云又笑了,像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只有你和凶犯的想法最接近,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很相像。”
罗飞蓦地一愣,然后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我……无法驳斥你的推论。”
“所以他也是你想要的对手,是吗?”慕剑云的目光愈发闪亮,“你和他一样在期待着这场刺激的游戏。”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也笑了,被对方揭开心思,他的脸上反而露出释然的神色。
“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他反问对方,“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刑警,首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罪犯。”
“这是警校刑侦专业刘老先生的话吧?他还说过,优秀的刑警和优秀的罪犯会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质:敏锐、缜密、冒险性、求知欲……他们相象得就如同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而窥探对面的状态,永远是他们最想做却又最难做到的事情。”
“不错,刘老先生,当年他是我的恩师。”罗飞的思绪飘向过往,神情变得既沧桑又感慨。
“很庆幸,你是这个硬币的正面。”慕剑云看着罗飞,“如果你选择去当罪犯,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吗?”罗飞忽然摇了摇头,“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更加可怕的。”
慕剑云好奇地挑起眉头:“什么?”
“学心理学的女人。”罗飞模仿曾日华的语气说道,笑容在他的嘴角两侧勒出一对深沟。
慕剑云一怔,羞恼地皱起眉头:“怎么你也会耍贫嘴,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十月二十二日 下午十六时二十三分
曾日华再次来到刑警大队办公室内,他头发凌乱,一身警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囫囵觉中醒来。
“真是折腾人,我今天是别想睡踏实了。”小伙子哈欠连天地抱怨着,可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在透出兴奋的光彩。
韩灏与他的目光对接了一下,立刻敏感地问道:“怎么?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个家伙把死刑通知书发到网上了,发贴的时间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前。”
韩灏的办公桌前就配备着电脑,他立刻打开到相关论坛,果然,一篇发布者“Eumenides”,题名“死刑通知单”的帖子正处于热烈的点击与讨论中。
展开同主题阅读,帖子的内容与警方收到的信笺完全相同。在主贴的下方,短短的半小时内已出现数十篇跟贴。回复者或惊叹、讥讽、叫好、起哄……讨论气氛颇为热烈。
“找到这家伙的发贴地点没有?”韩灏的眼神也变得兴奋起来:发贴时间刚过去不久,即使此人是在网吧发贴,只要找到确切地点,就一定能查到不少有价值的线索!
“他倒是嚣张得很,明明知道我们已经在网络监控,还敢明目张胆地发贴。虽然他设置了代理服务器,不过我的手下还是轻松追踪到了原始ip地址。这个ip属于一个集体用户——不是网吧,是一家文化公司,这是公司的注册地点。”曾日华把一张纸条递给韩灏,后者对纸条上的ip数字并不感兴趣,他的目光直接钉在了那行地址上:迎宾大街23号海正大厦901。
十五分钟后,韩灏、尹剑和曾日华已到达了相关地点。面对行色匆匆的警察,前台接待不敢怠慢,她把三人安排到会议室之后,立刻把公司负责人和网管叫了过来。
初步的询问证实,自从下午两点上班之后,便没有外人进入过公司,公司内的员工也没有离开过。韩灏立刻命令尹剑把住门口——此处位于九楼,只要门口无人出入,发贴者便没有逃离现场的可能。
曾日华把纸条向网管展示:“你看看,这个地址对应的是哪台电脑?”
“这个……我……我得查一下才知道。”网管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梳着油腻腻的分头。可能是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话磕磕巴巴的,显得有些紧张。
小分头身边那个胖胖的公司负责人立刻瞪起了眼睛:“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做的工作?!”
“刘……刘总。我们公司是……是动态……动态的地址分布。”小分头的脸涨的通红,向胖子努力解释着,“这个ip肯定是公司内部的,但是具体哪台机器,我得再……再查一下。”
刘总指着小分头的脑门:“我一再强调了,工作不怕细,你们年轻人就是做不到!我年轻那会——”
“好了,这不是他的责任。”曾日华打断了刘总的话头,他把对方的胖手拨开,同时对小分头笑了笑:“你快去查吧。”
小分头拿着纸条唯唯诺诺地去了。刘总颇是意犹未尽地咽了口唾沫,然后转头看向韩曾二人,换上笑脸问道:“警察同志,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登录色情网站了?这个都不用查,一定是康山这个坏小子,我明天就把他给开了!”
韩灏懒得跟他饶舌,直接问道:“你们公司一共多少员工?”
“连我是十二个人。我们是小公司,刚刚起步。”刘总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名片盒递过来,“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点。”
曾日华接起一张名片,笑嘻嘻地端详把玩起来。韩灏则只是礼节性地扫了一眼,又开始继续自己的话题:“今天人都在吗?”
“都在,都在。”刘总忙不迭地答着,“除了我和会计,都在大厅里干活呢。”
韩灏拍拍曾日华:“去看看吧。”
十五、罗飞的又一个秘密
曾日华把手中的名片胡乱往兜里一塞,跟着韩灏来到大厅中。这里被一张张办公案隔成了十个小方格,方格里的员工们此刻都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韩灏的目光迅速地在众人身上过了一遍,然后皱起了眉头。这十人中倒有八个是女孩,两个男的除了刚才那个小分头,便是一个身形如冬瓜般的矮胖小伙子,无论是谁都很难把这些人和凶险的案犯联系起来。
韩灏转头看向曾日华,后者的神色却更加失望,他怔怔地苦笑了一下:“怎么是……是无线网?”
“对,我们是全市首批无线网络客户。别看我们公司规模小,但办公条件是一流的。”刘总兴冲冲地向曾日华介绍道,见对方苦着脸毫无反应,他无趣地停住口,然后又冲着小分头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查好了没有?”
“这个……这个有点奇怪。”小分头从自己的方格里蹩了出来, “公司里的机器我都查了,今天登录时分配的都不是这个地址。”
“怎么回事?”韩灏压低声音问曾日华,“是不是你搞错了?”
“这个地址肯定是公司的网络用户,也确实……确实有机器登录过——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不过那……那不是我们公司的机器。”小分头一边解释,一边忐忑不安地瞟着身边的老板。
“不是公司的机器?”刘总立刻又瞪起眼睛,“不是公司的机器怎么能登录我们的网络?”
小分头脸上的汗都急出来了:“我……我没有设密码……”
韩灏知道情况有变,再次追问曾日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无线网络,又没有设置登录密码。”曾日华无奈地摇着头,“理论上来说,只要配备了无线信号接受器,那么在信号覆盖区域内的任何电脑都可以通过这家公司的服务器来登录网络。”
韩灏神色凝重:“那这个区域有多大?”
“远远超出我们能控制的范围,甚至都不用进入这座大厦。如果嫌疑人配备了笔记本电脑,他至少可以在大厦附近三五十米的方圆内随意侵入这个网络。”
韩灏沉默无语,不得不接受眼前令人沮丧的事实:这样大的覆盖范围,那个家伙想找个隐秘的角落太容易了,这条曾经令人振奋的线索顷刻间变得毫无价值。
“你为什么不设置密码?”刘总暴跳着咆哮起来,“现在让坏人利用了我们公司的网络,这个责任谁来负?!”
小分头垂着脑袋,忍受着胖老板唾沫星子的洗礼,一句话也不敢说。
曾日华拍拍刘总的肩膀:“算了吧,你没有必要骂他。”
“为什么?”刘总看起来气愤难平。
“因为就算他设上三道密码,那个家伙破解起来,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曾日华撇撇嘴,无奈地说道。
韩灏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摆了摆手:“我们撤吧。”随后二人叫上尹剑,下楼开车而去。
“我就知道今天会白跑一趟。”回去的路上,尹剑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那个家伙如果连上网都会留下踪迹,那他也太差劲了,还搞什么‘死刑通知单’来挑战警方?”
韩灏冷冷地看了助手一眼:“他现在倒是很带劲,你是不是也很来劲啊?”
尹剑自知失言,窘然道:“队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别说话了啊。小尹啊,你车开稳着点,我先眯会。”曾日华嘟嘟囔囔地看似抱怨,其实却是给尹剑解了围,后者心领神会,不再说话,专心开起车来。
十多分钟后,警车驶回了刑警队。曾日华下了车,独自走向了招待所。虽然困得很,可他却没有回屋休息,而是来到了慕剑云所在的房间。慕剑云正准备出去吃晚饭,所以屋门是开着的。曾日华径直进了屋,反手顺势把门关好。
慕剑云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谈案子的事情,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曾日华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陶醉地吸了吸鼻子:“嗯,这美女就是美女,连屋子里都是香喷喷的,让人心旷神怡。”
慕剑云蹙起眉头:“谈案子你关门干什么?”
“你和韩灏不也关着门谈过吗?”曾日华嬉皮笑脸地说道。
对方的言行多少有些放肆,慕剑云反倒也笑了。她知道对付这样的男人,你越拘谨,他便越是得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都找上门来了,还兜什么圈子?”
“我知道韩灏给你安排了特殊的任务——调查罗飞。”曾日华压低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从案情上来分析,这个人身上确实有许多疑点。四一八大案,他同时与两个被害人熟识,并且是第一个报案者,而他此前的表现又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郑郝明被害,他又是第一个到达现场,这也太巧合了。所以韩灏安排下这步棋,倒也并非多疑。”
“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说话间,慕剑云坐在了曾日华的对面。
曾日华耸耸肩膀,扮出委屈的样子:“你以为呢,我也是正正经经的专案组成员!事实上,对于四一八案件的档案资料,我得到的比你们都多。很多东西韩灏都指着我去做技术分析——这也算他给我的特殊任务吧。”
“哦?”慕剑云品出了些滋味,她的眉头挑了挑,“那你分析出什么了?”
曾日华不答反问:“在四一八大案之前,警校内还发生过一些案件,这些案件显然与四一八大案有着某种联系——这个情况你了解么?”
慕剑云摇摇头:“韩灏没有给我相关的资料。”
曾日华得意地笑了笑:“那你就听我讲吧。在四一八大案发生前的半年内,警校内就曾出现过署名为‘Eumenides’的惩罚通知单,字体形式都与后来我们见过的‘死刑通知单’类似。收到通知单的都是犯了小错误的警校学员,他们后来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当然这些惩罚远远比不上死刑那么严厉,所以在此之前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哦?有这种事?”慕剑云兴趣大增,“你详细说说。”
“资料中有记录的案件共有四起。第一张惩罚通知单出现在一九八三年年底,通知单上所列罪行是‘考场作弊’,惩罚执行日则是考试成绩的公布当天——成绩公布后,该学员的成绩竟然只得零分。后来追查得知,他的试卷莫名奇妙地变成了空白卷。这个学员曾找任课教官讨说法,可是试卷上的姓名考号又的确是他自己的笔迹,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四一八大案之后,专案组找到此人调查情况,他承认在考场上确实作弊了,可试卷如何被人换掉,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有点意思……其他的案子呢?”
“第二张处罚通知单是针对一个有小偷小摸行为的女学员。惩罚日当天,该女生去浴室洗澡,出来后发现存衣服的柜子好端端的锁着,可里面的衣服却全都不翼而飞。开锁的钥匙只有一把,洗澡过程中始终戴在女生的手腕上,谁也猜不透这个‘Eumenides’是如何拿走柜子里的衣服的。”
慕剑云低头沉思,显然是想破解对方的做案手法,不过很快她便放弃了,专心听曾日华继续往下说。
“第三个收到处罚通知单的是个男生,他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并且到处宣扬,因此口碑很差。在通知单标明的执行日那天,校园广播的喇叭忽然在半夜响起,朗读了该男生内容极为隐秘的三篇日记。后来发现是广播室被人侵入并且播放了一盘事先录制好的磁带。该男生的日记本一直保管得非常仔细,甚至是从不离身。日记中的内容如何被‘Eumenides’得知,实在是无从解释。第四个收到通知单的也是男生,他的罪行是恋爱时脚踩两只船。执行日的晚上,该男生去校园舞厅跳舞,结果那两个女生同时出现,他的爱情骗局被揭了个底朝天。事后那两个女生都说是收到该男生的纸条留言才来舞厅的,可那个男生显然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这场戏无疑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笔。”
慕剑云静静地听完后,立刻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之处:“那盘磁带呢?第三起案子中通过校园电台广播的磁带,那上面应该记录的‘Eumenides’的声音。笔迹可以模仿,但一个人的声音是很难改变的吧?”
“你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厉害厉害!”曾日华不失时机地吹捧了对方两句,然后摸出一支mp3,“这里有当时的录音资料,你听听。”
慕剑云带上耳机,听筒里传来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她听了几句后,皱眉道:“这个声音挺奇怪的,似乎不太正常。”
“很简单,他捏住了鼻子。”曾日华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怪异的语音果然和录音资料里有些相似。
“那这个声音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
“以前没有,但现在不一样了。”曾日华嘿嘿一笑,“现在的电脑软件有着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功能。我的手下对这段音频作了修复处理,可以模拟出这个人正常状态下的语音,你再听听看。”
曾日华调节了一下mp3,慕剑云听到耳机里男子的朗读声果然正常了许多,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无法确定地很什么人对上号。
“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吧?这说明十八年前,此人应该是个小伙子。再用软件作进一步的调整,我们可以模拟出此人十八年后步入中年的嗓音。”曾日华再次调节mp3,嘴角诡兮兮地泛起笑容。
听筒里的声音变得浑厚了一些,慕剑云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罗飞!”
的确,那略显低沉的嗓音和罗飞极为相似,令人第一反应便会想到他。
慕剑云惊讶的表情给了曾日华很大的成就感,他卖弄似地晃着脑袋:“现在你该知道自己的那个任务有多重要了吧?”
慕剑云摘下耳机问道:“这个情况韩灏知道了吗?”
曾日华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知道。”
慕剑云盯着对方看了小半晌,然后冷冷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案子,你应该向韩灏负责。”
曾日华笑嘻嘻地:“我找个理由和美女说说话不行么?”
慕剑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你现在说完了吧?我这就打电话叫韩灏过来。”
见对方做势要那电话,曾日华连忙伸手拦住:“哎,别别别啊,你这不是出卖我么?”
慕剑云与曾日华对视着,目光不算犀利,但却钻得很深。后者很快败下阵来,讪讪一笑:“好了好了,我说实话。这个罗飞吧,我见了没几次,但要说那几起血案都是他做的,我还真不信。至少他回忆四一八那个伤心的样子不像装的吧?而且这个人给我的感觉还不错,比韩灏待着让人舒服。所以呢,还是先让你这个心理学家去探探底。”
“嗯。”慕剑云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手里的所有资料。”
“行。”曾日华未加考虑便一口应允,“我这就去复印一份给你。”
慕剑云心中微微一笑,这个曾日华做事全凭个人喜好,哪有一点警察的样子?但人倒也颇有可爱单纯的一面。
倒是那个罗飞,这个轻易不露喜怒的男子,他的心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想到此处,慕剑云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
十六,深夜来电,无声!
十月二十二日 晚 二十三点五十五分
韩少虹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她入睡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二十三点,之前喝上一杯红酒,总是能使她享受到很好的睡眠。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必须懂得保养才能保持住那与生俱来的丽质——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五年前,她正是凭借这样的资本嫁了个令人羡慕的名门。
称董家为名门一点也不过分,据说董家的上一辈中曾出过省级的高官。韩少虹的先生算是董家小一辈中佼佼的角色,在欧洲某国任常驻外交官。有着这层关系,韩少虹在国内打理的外贸公司想不兴旺都难。三十岁不到,她就住着别墅,开着名车,俨然已成为省城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
可是今天韩少虹却睡不着了,她在柔软舒适的水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憋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为什么?就是因为早晨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吗?
说实话,在最初看到那莫名其妙的“死刑通知单”的时候,韩少虹并没有把它太当一回事,甚至报警也只是走走形式而已。那件事在网络传开之后,类似的威胁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开始韩少虹还有些紧张兮兮的,可是三五次之后,她已变得有些麻木了。上个月派出所还逮住一个打恐吓电话的家伙,那是一个瘦弱白净的半大孩子,被拘留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和电话中那凶神恶煞般的语气完全对不上号。
都是些可耻、可笑的家伙!卑微而又无能……否则怎么会躲在角落里干出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来?这就是那些恐吓者在韩少虹心中慢慢形成的印象。
可是这一次的事却显得有些特殊,报警之后不久,便有警察上门详细了解了情况。到了下午,又有警察前来增援,其中一个叫做熊原的高大男子自称是特警队的队长。这让韩少虹的心中不免有些打鼓,警方如此严正的阵势会意味着什么呢?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尤其是夜深人静、形单影只的时候。半年前的那场意外,此刻又一幕幕地出现在韩少虹的眼前。
是的,尽管遭受了铺天盖地的指责,但韩少虹自己却始终坚持那只是一场“意外”。
如果那天不用急着赶去公司下一张发货单;如果那个叫熊光宗的菜农把摊位摆得靠里一些;如果自己开车的技术能绕过那个摊点;如果熊光宗不是那般态度恶劣、不依不饶;如果没有那么多人围观起哄,让自己下不来台;如果……
这些假设只要有一个成立,那后来的麻烦事也就不会发生了——这样的念头半年来已不知在韩少虹的脑海中萦绕了多少遍,可她却很少去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个档位究竟怎样被挂上?而自己又是怎样踩下的油门?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也许她已经相信了从自己嘴里反复说出的话:我只是想倒车,我只是想绕过熊光宗,可我无意中挂错了车档……
是的,我就是挂错了档!一个声音在韩少虹心底嘶喊起来:法律已经认定的事情,你们有什么权力指责我?威胁我?我赔了钱,名誉上也遭受了损失,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
若是往常,当思绪到了这一步的时候,韩少虹的心情便会慢慢平静,她还有美好的生活,令人羡慕的生活,她不能容忍这件事一直纠缠着自己,毁掉自己的未来。
可是今天,她心中的烦躁却如浪潮般汹涌难平,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当她借着夜色的微光看到墙上的挂钟时,她终于把握住了那恐惧的来源。
匿名信上的内容犹在眼前: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韩少虹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
挂钟的指针正在转过零点,十月二十三日亦随之到来!
韩少虹的心似乎被那指针扎中了一般,浑身凉飕飕的极不舒服。便在此时,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嘟嘟嘟……”寂静的夜里,那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韩少虹“腾”地从床上坐起,她首先拧开了台灯,然后伸手拿起了听筒,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拿着根雷管。
“喂?”
听筒的那边却毫无声息。
“喂?”韩少虹加大嗓门,声音略微有些变调。
对面仍然无人回应她。
韩少虹再也忍耐不住,她扔掉听筒,下床逃也似地奔出了卧室。直到进入客厅,看到那几个警察之后,她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为首的警察正是熊原。从下午开始,他就带着两名队员对韩少虹实施了贴身防护,夜间他们则守在客厅中休息。刚才电话铃响起,他便已产生了警觉,此刻见到保护对象惊惶惶的样子,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有个奇怪的电话。我接听了,可是那边却没有声音。”韩少虹的语音急促而慌乱。
熊原向部下打了个手势,一个特警战士会意,轻轻拿起客厅中的分机,那个电话上早已安装好了监控装置。
听筒中仍然是毫无声息,大约十秒钟之后,“嘟”的一声长音,电话挂断了。
“立刻去查呼叫电话的信息。”熊原向手下吩咐了一声,然后转过来安慰韩少虹,“我们来处理,你回屋休息吧。”
“不,我睡不着。”韩少虹粉白的面庞有些变色,“我和你们一块呆在客厅里。”
熊原笑了笑:“你不用害怕,我们能保证你的安全。你看,我们在这里守着,坏人不可能进来。你卧室的后面也埋伏着我的同事,他们会整夜盯着窗户附近的动静。”
“是吗?”韩少虹似乎不太相信。
“你没看见窗外停着的白色轿车吗?那里面坐的就是刑警队的同志,其中韩灏韩队长还是我们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听对方这么说了,韩少虹的心总算踏实下来,她转身走回了卧室。进屋之后,却不敢把门关严,露着十公分左右的缝隙,这样似乎能与客厅更加接近一些。
熊原看着韩少虹的背影,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此刻也起了恻隐之心:不管她曾经多么嚣张跋扈,可她终究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
对来电的追踪很快有了结果。不出所料,那是一个不需登记姓名的联通手机号码,根本无法查处确切的使用者。熊原拨通韩灏的电话,与对方进行了沟通。
“他什么话也没说吗?”韩灏猫在轿车的副驾驶上,一边通话,双眼仍紧紧的盯着别墅的后窗。
“是的。”熊原强调道,“一个字也没有说。”
半晌之后,韩灏森森的“哼”了一声:“他是在提醒我们,游戏开始了。”
十七、布下天罗地网(上)
十月二十三日 早晨七点十五分
一夜无事。
韩灏在车里一直守到凌晨四点,这才和熊原换了岗,到客厅沙发上浅浅地睡了一觉。长期的刑警生涯使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极不规律的生活,所以当他到点醒来之后,立刻便又精神十足地投入到了工作状态中。
舒舒服服独享卧室的韩少虹此时却是一副蔫兮兮的样子,全然不见往日的照人风采。犹豫了半晌之后,她向警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韩队长,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我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这个变化并未出乎韩灏的预料,而后者也早已做好应对之策,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勉强你。而且我们今天也会留在这里保护你。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警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始终为你服务,而那个凶犯,他会一直盯着你的。”
韩少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那……那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不能这样藏着,你要像平常一样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警方已经布置好了大口袋,就等那个家伙往里钻了。”
“你们有详细的计划是吗?一定能保护我的安全吧?”韩少虹急切而又忐忑地看着韩灏。
韩灏点点头:“我正要和你说这些。在此之前的一个小时,我们的特警人员已经对你的车辆及行驶路线做了详细的安全检查。到时候将由特警队熊原队长亲自开车把你送到公司,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车辆前后都有我们的人开车保护,你不用担心有任何意外发生。下车后,熊队长会假扮你的司机紧跟在你身边,停车场内还会散布着警方的众多便衣,任何可疑的人都不可能接近到你。你们公司大厦内部也有警方的便衣,他们将化装成保安、物业甚至你们公司的员工。期间送往公司的食物和饮水也会经过警方的安全检测……这些措施将绝对保证你今天的安全。”
韩少虹的神情释然了许多,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我该怎么配合警方?”
“你只管按照日常规律行事就可以了。”韩灏先是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到,“还有一点,也许我事先告诉你会好一些。”
“什么?”看到对方郑重其事的样子,韩少虹不免又有些紧张。
“根据我们前期的侦查,想要袭击你的人应该是个是青壮年的男子,此人体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间,手部有新鲜的刀伤。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在任何时刻都不要接近体貌特征类似的男子。警方的便衣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在行动中他们统一的装束是戴着棕色或黑色的绒线帽子。即便发生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要离开所有便衣的视线范围,明白吗?”
韩灏非常认真地向韩少虹告知了上述的情况,而后者更加认真地听完,并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韩灏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准备准备,按正常时间出发。一会你的直接陪护工作由熊队长负责,我会提前到公司附近安排接应。”
韩少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既然打定了与警方配合的主意,她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内。每天出门之前,她都要在这里进行半个小时的化妆,今天自己的脸色不太好,那妆要做得格外仔细才行。
尹剑站在韩灏身边,静静地旁观了俩人的这番对话。隐隐之间,他却对那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在昨天的战术部属会上,尹剑曾提议让熊原直接把车开到大厦门口,但是被韩灏否决了:“停车场人多,危险系数相对较高,可是这样的地点也有利于便衣的埋伏。我们既然张开了口袋,如果事先就把袋口扎得紧紧的,还怎么让凶犯往里钻?必须留一个开口,但封口的绳子却握在我们手里。大厦停车场就是这个开口!我就不信,周围十多个便衣,还有熊队长贴身跟随,如果这都保护不了那个女人,那我们就只有把她锁在保险箱里了。”
那女子名义上是被保护人,可是在韩队长眼里,可能更像是捕鼠夹上的那块肥肉吧?尹剑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不过有一点他坚信不移:以那个捕鼠夹的威力,任何想要偷嘴的老鼠,在得口之前都必将被打得粉碎!
二十分钟后,韩灏和尹剑开车来到了市中心的市民广场。韩少虹公司所在的德业大厦便位于广场的东南角。正对德业大厦的是一座十七层楼的宾馆。专案组在宾馆六楼开了一个房间,通过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把德业大厦门外的停车场看个清清楚楚。警方在窗口架起了监控设备,这个房间也就成了专案组的现场指挥中心。
韩灏和尹剑进入房间的时候,发现罗飞与慕剑云已先于他们到达。罗飞正在帮助技术人员调整监视器的角度,见到二人到达,他迎上去问道:“情况如何?”
“零点的时候韩少虹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对方一言不发,大约一分钟后挂断,除此之外情况一切正常。”韩灏非常简洁地说道。
慕剑云看了看罗飞:“果然不出你所料,这一夜都不会有大的状况。”
韩灏本来已向窗口走去,听到这句话又狐疑地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罗飞:“哦,你料到了什么?”
“凶犯在‘死刑通知单’上给定的执行时间是十月二十三日,但我估计他不会太早动手。”罗飞解释道,“他已经把行凶计划透露给警方,警方必然会严阵以待,所以他要等待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免不了要先有个相互试探和观察的阶段,战斗不会立即打响。所以昨天晚上我好好的睡了一觉。当然作为前线的参战者,你和熊队长必须在整个阶段都保持极度的警惕,不可能像我这般悠闲的。”
的确,韩灏面前的罗飞此刻精神饱满,不仅面色红润,双目更是闪着亮光,昨晚一定是休息得不错。不过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还是透出些未得重用的自嘲。
韩灏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看了慕剑云一眼,然后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同时问道:“设备都调试过了吗?”
“都试过了。”技术人员上前递给韩灏一个带麦克的耳机,帮助他带好。这个耳机是可以塞到耳眼里的,通过一根细细的电线连接着接收器,把接收器藏进上衣的内口袋,几步之外的人很难发现这个设备。
“频段已经调好,你现在说话,他们都可以听到。”技术人员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麦克的开关。
韩灏把麦克凑到嘴边:“我是001,002请回答。”
耳机内立刻传来铿锵有力的男音:“002已就位!”
“003请回答。”
“003已就位!”
“004请回答。”
“004已就位!”
……
十七、布下天罗地网(下)
慕剑云是第一次参加前线作战,她好奇的凑到了监视器前面,瞪大眼睛搜索着:“便衣都已经到位了吗?我怎么没看见?”
此时正是早高峰时间,广场上车来人往,除了上班族之外,更有一些晨练的老少男女,但放眼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
罗飞笑了笑,接住了慕剑云的话茬:“广场上现在有我们十三个同志。大厦边上那个卖报纸的,靠近路口正在趴活的黑车司机,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东边角落里看自行车的,在喷泉边上休息的中年人,靠在小卖部门口抽烟的,西边长凳上谈恋爱的那对男女,还有那个看起来鬼鬼祟祟,正在向路人兜售盗版光盘的家伙,这些都是警方的便衣,还有四个人分成两组,正藏在停车场里的小车内,你暂时看不见。”
说话间,罗飞在监视器上指指点点,把那些便衣的位置一一向慕剑云标示了出来。当他讲完,韩灏恰好也结束了与手下的命令调试。
……
“014请回答。”
“014已到位!”
刨去韩灏的001号,广场上确实埋伏了十三个便衣,分毫不差。慕剑云讶然地看着罗飞,他们俩都没有参加详细的战前部署,而这些便衣全都是韩灏的手下,罗飞能够如此精准地把他们从人丛中挑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罗飞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接着解释道:“我从那个保洁员身上看出了漏洞——他扫地扫得太认真了,照他的这个干法,不出三天腰便会累得直不起来。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保洁员,他们的站立休息的时间要远比弯腰工作多得多。”
韩灏也听到了罗飞的话语,他皱眉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属下,然后再次拿起麦克呼叫:“我是001,005请回答。”
“005在,请001指示。”
“轻松一点,不要太费力了。从现在开始,扫一分钟,休息两分钟!”
“005明白!”
慕剑云则愈发好奇了,接着问道:“那其他人呢?他们有什么漏洞?”
罗飞摇摇头:“他们没什么漏洞。但是我可以通过保洁员的位置,大概判断出其他便衣的方位。要知道,这么大的广场,便衣的位置分布是很有讲究的。他们能监控到广场的每个角落,同时又把住各个大小路口。这里面的奥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在我们刑侦专业,它可是一门单独开设的选修课呢。”
“你即使能确定出方位,也不可能精确地指出每一个人吧?”慕剑云还是不太理解,“比如说那个卖报纸的,他身边有好几个人正在买报纸,你怎么判断这几个人里面谁是我们的便衣?”
“在这么大的空间内,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通常执行任务的便衣都会有一些统一的暗装。这些暗装散布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如果在特定的区域内有目的地去寻找,还是不难分辨的。今天同志们的暗装便是头上逮着棕色或黑色的绒线帽子,我没说错吧?”
罗飞最后的问句是抛给韩灏的,后者抬眼看了看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随后韩灏看了看手表,向尹剑吩咐道:“给熊队长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出发了没有。”
很快,尹剑带来了熊原的回复:“他们刚刚驶出小区,大概半小时后到达。”
韩灏打开麦克:“我是001,各单位注意,目标半小时后到达。从现在开始按计划行动,执行命令无须回复。”
这次耳机里没有传来回音。监控器中的广场气氛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而小小的指挥室里,包括罗飞在内,所有人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静谧表象下那涌动的暗流,随着那红色宝马车在路面上的疾驰,一场变幻莫测的惊心战斗也正在步步逼来!
十八、死神在注视
九点二十五分,那辆红色的宝马车如期驶入了德业大厦前的停车场。在驾驶座充当司机角色的正是特警队长熊原,按照计划,他将宝马车停在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和一辆黑色桑塔纳的中间的空位上。那两辆车都贴着半透明的防薄膜,车内早已埋伏好刑警队的便衣。
熊原率先下车,随后面包车和桑塔纳内也各下来一名男子,不经意地守在了宝马车地两侧。熊原绕到副驾驶的位置,帮韩少虹打开车门,后者略犹豫了一下,当看清车两侧出现的男子都是戴着黑色的绒帽后,她的心踏实了很多,于是抬脚迈出了车门。
从面包车中出来的男子当先向着德业大厦走去,熊原彬彬有礼地护在韩少虹身边,俩人倒真像是主仆一般。当他们走出约五六米之后,桑塔纳车中的男子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与前面的男子一同对熊韩二人形成护卫之势。
广场上的其他便衣也各自进入了状态。有六人看似随意的走动,目标方向也各不相同,但他们相互间位置变换,总是至少有俩人会守在距离韩少虹十米内的左右两侧。剩下三人仍然呆在原先的位置上,这三个位置都是广场上极为重要的交通口。所有便衣的目光在这一刻都变得犀利起来,他们不停地四下巡视着,广场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异动都休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而他们的行动也同样被另外一些人尽数收在了眼底。在宾馆六楼的那个临时指挥室内,韩灏与罗飞等人正在屏息监控着整个广场的动静。短短几十秒的时间,韩少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们的心头,定力稍差的尹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不时有老少男女从便衣们组成的防护圈中穿行而过,他们神色安详平静,似乎一点也没有嗅不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熊原调整步伐,不断改变他与韩少虹之间的相对位置,使得自己总能帮她遮挡住无意中闯入防护圈的陌生人。
很快又很漫长,熊原终于护着韩少虹进入了德业大厦的玻璃门,走在最前面的便衣在大厅内停下脚步守候着,电梯在此刻适时地落在了一层。电梯门口的保安与熊原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正是熊原在特警队的属下。
熊原轻轻地出了口气。根据事先的分工,在德业大厦内部负责警戒的都是特警队的人员,自己的人马使起来当然更加放心,而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又已走过,熊原紧绷的情绪终于松弛了下来。
监控室里的专案组成员却是神态各异:尹剑和熊原一样,长长地出了口气;罗飞则还在盯着监视器,蹙眉沉思着什么;慕剑云的目光则停留在罗飞的身上,似乎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比韩少虹的安危更加令人关注;韩灏一直守在窗口,此刻他转过身来,微微下撇的嘴角透出些失望的情绪,然后他把麦克凑到嘴边,向广场上的那些属下吩咐道:“我是001,现在就地分散休息,下午三点之前回原地警戒。”
“好了,能够给我们讲讲吗——”慕剑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你会怎么做?”
罗飞眼神一凛:“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把自己带入到了凶犯的角色中,不是吗?”慕剑云迎上罗飞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言到,“我能读懂你的眼神。刚才你的视线动得很快,却很少在韩少虹身上停留。所以你对那个女人的安危并不在意,你是在寻找警方的漏洞。”
慕剑云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屋内其他人的注意,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罗飞。
“是的,我是在寻找漏洞。这样我才能揣摩出凶犯有可能采取的行动。”罗飞坦然看着众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韩灏身上,“不过这漏洞似乎并不存在。韩队长,你的布置非常严密,还有一帮精明强干的下属。如果我是那个凶犯,我还没有想出能伤害到韩少虹的计策。除非……”
韩灏蓦地眯起眼睛:“除非什么?”
“除非他精于掩饰和伪装,那么他有可能混入警戒圈偷袭得手——当然,他还必须具备在瞬间胜出熊原队长的身手才行。即便如此,他得手后想要全身而退是决不可能的,十多个警方便衣会在瞬间从四面八方扑来,除了上天入地,他还能逃到哪里去?所以我想来想去,最多也就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鱼死网破……只要鱼死,网破也是值得的……”韩灏喃喃自语到,然后他又“哼”地轻笑了一声,“罗警官,如果你曾经见过熊队长的身手,你就知道这‘网破’的可能性也同样不会存在。”
“会不会出现远距离的射杀?比如说狙击?”慕剑云忽然问道。
韩灏立刻摇了摇头:“可能性极小。建国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凶杀案。这里不是美国,狙击枪?连我们省城刑警队都从来没有装备过。”
“呵呵。”慕剑云自嘲地笑笑:是啊,哪里能搞到狙击枪?普通的枪支,只要敢在广场上掏出来,只怕还来不及瞄准就会立刻被便衣扑倒了。
与此同时,某个豪华套房内。
“狙击?太荒唐了。”男子嘴角撇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呈现出的正是那个“死刑通知单”的帖子,一些网友正在热烈猜测“Eumenides”可能采用的行刑方式,有好几个人都提到了远距离狙杀。
“网民快要成为无知者的代名词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的镜子映出自己的面庞,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脸——那张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脸。
腮帮子上的胡子茬又长起来了,虽然隔着白纱手套,仍有种密密扎扎的感觉。他拿起剃须刀,仔细地把那些胡子茬刮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全都冲进了水池里。
现在他舒坦了许多。摸着光滑的下巴,他忍不住闭起眼睛享受起来,此时一个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最好的武器是什么?枪?大错特错。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用枪——当你习惯用枪的时候,你距离覆灭也就不远了。你要花费很多心思去找枪,找到枪还要琢磨怎么携带,用完了往哪里藏?这些问题将拖累死你,使你成为枪的奴隶,并给警方留下大量可供查询的线索。现在我告诉你,最好的武器是那些最为普通常见的、你可以随时获得,自由携带,也可以随时丢弃的东西。今后的日子里,武器将成为你最亲密的伙伴,你必须要找一个靠得住的,永远不会出卖你的伙伴。”
他睁开眼睛,将手中的剃须刀小心地拆开,薄薄的刀片在镜子中映出一丝阴冷的寒光。
十九、提线木偶们,出动!(上)
十月二十三日 下午十六点
接近晚高峰的时间。德业大厦门前广场上人车的流动量又大了起来,一些出租车和黑营运则开始在广场的周围排队趴活。
韩少虹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中渡过了这个工作日,好在一切平安,一直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不过熊原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早已料到案犯闯入大厦行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危险的考验仍然是韩少虹从大厦门口走向停车场的那个过程,而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
广场上,刑警队的便衣们早已各就各位。他们对于凶犯的体貌特征烂熟于胸,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发现符合条件的可疑人物。
监控室内,韩灏等人的神经再次绷紧起来。如果凶犯真的要动手,接下来的几分钟便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要韩少虹安全地少了宝马车,那警方的口袋便已扎紧,凶犯将无空可钻。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警方将错过抓捕凶犯的最佳时机。
韩灏在窗口紧盯着广场上的风吹草动,他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罗飞则仍然在屋内守着那台监视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便在此时,熊原和韩少虹已经走出了大厦。与来时相同,散布在广场上的便衣们立刻以他们俩为中心,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警戒圈。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韩灏的计划在进行,可是那个人呢?他真的会跳进圈子里来吗?
罗飞紧紧地盯着监视器的屏幕,在广场的东南角上趴着一辆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上似乎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变化也没能逃过罗飞的眼睛,他眉头一挑,轻呼道:“这里有些不对。”
“怎么了?”韩灏转头询问。
罗飞快步冲到窗前:“东南角上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已经趴了十多分钟了,可是你仔细看,副驾驶的位置上有人——那不是一辆空车。”
韩灏顺着罗飞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辆出租车距离宾馆的位置较近,隐约可看见车窗内的情形,果然与罗飞所言吻合。这倒的确是个反常的现象,不过那辆出租尚在警戒圈之外,同时没有超出广场便衣的可控范围。
韩灏打开麦克:“我是001,005请注意,在你南方偏东十米处,红色出租车异常。”
在广场东边角落看自行车的便衣略略侧过身,显然对那辆出租车提高了警戒状态。于此同时,出租车副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一名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
罗飞等人虽然相隔较远,但那男子的基本体貌还是能看得出来。他身形瘦小,右手中提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下车后,他略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捕捉到了正在广场中行走的韩少虹,随即他便快步向着韩少虹追了过去。他的左臂因迈步而甩开,可以看到左手白花花的一片,竟是缠满了纱布。
所有的特征都与事先分析的吻合!韩灏的心中一阵狂跳,对着麦克大喊:“005,拦截下车男子,拦截下车男子!”
其实不用韩灏吩咐,那个假扮看车人的便衣早已看出苗头,如猛虎一般向着来人扑了过去。他此前在车棚附近左右溜达的时候步履散漫拖沓,像是个病秧子,但这一扑却迅猛异常。瘦小男子还没走出两步便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竭力想起身反抗,可完全不是便衣的对手,只能徒劳地在对方身下扭曲挣扎着。
韩灏先是一喜,可随即又有些惘然:这男子如此孱弱,怎么会是杀害郑郝明警官的凶手?
广场上的风云却在瞬间又发生了突变:就在那可疑男子被扑倒的同时,西边的一辆黑出租中又走下了一名男子——同样身形瘦小,右手提塑料带,左手缠着白色纱布,并且此人下车后也是直奔韩少虹而去!
韩灏和罗飞看到这个情形,刚刚有些松懈的心情又紧张起来,而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仍在发生:在广场周边众多趴活的出租车中,接二连三地有类似体貌的男子钻出,他们散布于各个角落,总数竟有十余人之众!这些人毫无例外地都把目标指向了韩少虹,从不同的方向冲着这个少妇直扑而去!
韩灏埋伏在广场上的警戒圈也立刻显示出强大的战斗威力。每一个便衣都在各自的方向上进行了拦截,在一对一的较量中,警方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可疑男子被纷纷扑倒,有的很快被戴上手铐,稍有反抗者则领教到了刑警凶狠的近身搏击技术,叫苦不迭。
然而在指挥室督战的韩灏此刻却笑不出来。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男子在数量上已经超出了警方的便衣。隐藏在白色面包和桑塔纳小车中的同志也投入了战斗,但仍有漏网的可疑男子闯入了警戒圈内部,其中有两人很快已欺近到距离韩少虹不足三米远的地方!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接触到韩少虹。因为有个铁塔般的汉子忽然从女人身边闪了出来,他的拳头像铁锤一般分别击在那两人的软肋和下颌上,瘦小的男子哼声都发不出来,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男子自然便是在韩少虹身边贴身守护的熊原。他发现情况突变,局面复杂,因此下手不留情,一招便直接将来人致于昏迷。随后赶到的三个瘦小男子显然被此情形吓住了,他们隔着五六米的样子停了下来,不敢上前,但也没有离开,脸上的神色一片茫然。
熊原也不出击,只是紧紧地守护在韩少虹身边,目不转睛地瞪视者那三人。无论谁要想再接近,都必然会遭受到他铁拳的重击。
宾馆窗口处的罗飞低声喝彩:“好身手!”
的确,以熊原那副威风凛凛的气势,便是再来十个男子也别想靠近韩少虹。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的事情。广场上的无关群众此时才回过神来,胆小的惊叫逃散,胆大的远远围观,现场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可韩灏此时的心情却反而沉稳下来:熊原已经镇住了局势,剩下的男子不敢再往上冲。他手下的便衣很快就可以腾出手,到时候内外一夹,这些男子一个也别想漏网!
果然,一个戴黑色绒帽的便衣已经在向圈子的核心处走来,他位于熊原的背侧:这里靠近宝马车,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然后他冲着韩少虹招了招手。
韩少虹早已吓得哆嗦成了一团,她立刻向着那个人高马大的便衣奔了过去。广场中心那三个可疑男子兀自呆立着,因为中间隔着熊原,他们自然不敢上前追赶。
韩少虹的双腿已经发软,那个高大的便衣迎上几步,然后架着她向着宝马车而去。
“快把车门打开!”见韩少虹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他连忙提醒了一句。
韩少虹颤巍巍地掏出遥控器,好几下才按开了车门,便衣把她抚进了驾驶室,然后抢过遥控器,“嘀嘀”两声,重新锁好了车门。
韩灏等人在高处看到这一幕,一颗心算是真正放了下来:宝马车的安全性能是值得信赖的。即使再有可疑的男子出现,他在短时间内也难以伤害到车内的韩少虹。
此时又陆续有便衣制服了自己的目标,赶到圈中增援,愣在圈心的三个男子很快也被控制住。熊原这才转身,向宝马车这边走来。在广场外围,距离宝马车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子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的体貌与先前那些男子类似,可不知为何,他的行动却晚了很多,此时只能呆呆地站在车门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守在宝马车前的便衣大喝了一声:“警察!”然后翻过停车场的围墙,向着那名男子扑去。男子显然被吓坏了,拔腿就跑。便衣翻墙耽误了时间,一下被拉出了好几十米,但他脚程迅捷,飞也似追了出去。
“这是哪个小子?跑这么快?”韩灏远远地看见,禁不住转头问了尹剑一句。
尹剑也纳闷地摇了摇头。为了不让凶犯起疑,不少便衣下午回岗的时候已经换过了衣裤,仅从一顶帽子实在看不出是谁。
罗飞的目光也一直被这个便衣吸引着,直到后者为追赶嫌疑人而跑出了众人的视线之外。然后他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在广场上巡视了一圈之后,诧异地说道:“奇怪,那不是你们布置的人?”
“什么?”韩灏神色愕然。
“你手下的十三个便衣都还在广场上,那个人是谁?”罗飞的语调变得紧张起来,韩灏随即也意识到什么,连忙拿起麦克呼叫:“我是001,立刻检查目标是否安全,立刻检查目标是否安全!”
而熊原此刻已经来到了宝马车前,他拍了拍车门,车内的韩少虹却毫无反应。熊原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内窥视着,很快,他的表情便凝固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韩少虹软软地趴在方向盘上,脑袋歪向一边。大量的鲜血从她的脖颈出流淌出来,染红了她右半侧的衣襟。她的右手垂在体侧,引导着鲜血,使得那白色真皮包裹的档柄变得腥红刺眼。半年之前,当她坐在驾驶室内挂上这个档柄的时候,是否会料到今日的命运呢?
二十,提线木偶们,出动!(下)
由于宝马车的钥匙被带走,警方最终不得不打碎车窗才将车门打开,并确认了韩少虹的死亡。法医迅速赶到现场,对尸体进行了勘验。
韩少虹的喉部出现了一道长八公分,深一点五公分的伤口。伤口极为平整,应为锋利的刀片切割所致。这一刀切断了韩少虹的气管和大动脉,致其急性失血性休克,并直接导致死亡。而作案的凶犯自然就是那个头戴黑色绒帽,奔跑速度飞快的高大“便衣”。
现场的监控录像记录了此人从出现、行凶到最后顺利逃脱的全部过程:
16时2’23”,韩少虹与熊原走出德业大厦。
2’33”,第一个瘦小男子走下出租车,2’35”,化妆成看车人的便衣将其扑倒。
2’35”~2’38”,众多瘦小男子纷纷涌入广场,现场便衣迎接不暇。
2’39”,戴黑色绒帽的男子从广场南侧停车场方向进入监控镜头,由于警方人员正在全神对付奔向韩少虹的瘦小男子,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2’40”,熊原击倒冲向他的两名瘦小男子,并与剩下的三名瘦小男子形成对峙。
2’42”,戴黑绒帽的男子走到熊原背后,并向韩少虹招手,惊惶失措的韩少虹立即向其奔去。
2’43”,黑绒帽男子扶着韩少虹走向宝马车。
2’47”,黑绒帽男子扶韩少虹坐进宝马车的驾驶室,随即便锁上车门。他短暂的行凶过程被车体所档,未能记录在监控镜头内。
2’50”,刑警队的便衣协助熊原制服广场上最后三名瘦小男子,熊原开始向宝马车方向走去。
2’51”,黑绒帽男子翻过停车场的围栏,借势追赶可疑男子,迅速消失在监控镜头之外。
在整个过程中,黑绒帽男子的帽沿压得极低,夹克衫衣领又拉得很高。因此现场没有一人能准确说出他的相貌特征。
韩灏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而熊原等人的心情也是沉重到了极点。刑警、特警两队投入了数十名警力,队长亲自上阵,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布下了看似密不透风的口袋,可是凶犯却仍然来去自如,将韩少虹如约戕害在宝马车中。警方失去了被保护的目标,却仅仅抓获了十八名莫名其妙出现的“可疑男子”。
第一个被警方扑到捕获的男子叫做艾云灿,他对此事的供述则让韩灏等人愈发地感觉到出离的愤怒和羞辱。
艾云灿今天二十五岁,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打工人员,一直在市内某饭店担任配菜小工。大约两周之前,他偶然看到张贴在街头的小广告:某大型娱乐中心招聘公关先生,待遇优厚,号称月薪可过万元。
如此的高薪自然是个不小的诱惑,而广告上对应聘人员的体貌限制更是让艾云灿觉得机不可失。对方要求应聘者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体格瘦弱,而这些条件他恰好全都符合。
艾云灿拨通了广告上留的电话,接电话的男子告诉他:所谓的“公关先生”是要为女大款提供色情服务的。之所以对身形有要求,是因为娱乐中心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这个客人要找一些瘦弱的男子陪她一起进行性虐游戏。
听说要提供性虐服务,艾云灿开始还有些犹豫,可是对方很快通过网络给他发来了那个女客人的照片,没想到那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女!艾云灿原始的欲望立刻被点燃了,他也按照要求给对方发了自己的照片,对方见到照片后也非常满意,并且立刻给艾云灿的银行帐户上打了一千块钱作为他的“前期准备费”。
收到“准备费”,艾云灿对这场特殊的“招聘”再无怀疑。他按照对方的要求购买了纱布、皮鞭、橡皮仿真刀等用具,然后便急切等待着美女客人的召唤。
昨天下午,艾云灿终于又等到了那个男子的电话。对方说第二天就有生意,因为这样的交易是不合法的,那个女客人身份又尊贵,所以双方必须约好一种特殊且隐秘的“接头”方式。
男子从网上发来了女客人乘驾的宝马车照片,然后告诉艾云灿,客人将于下午四点钟左右下班,到时候他必须在德业大厦外面的广场附近等待。当客人走出大厦后,他要及时跟上去,然后和客人一同上车。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将面对一些竞争者,最后能不能“上岗”还要看客人最终在现场的选择。
为了保证竞争的公平,所有的应聘者都必须按照男子的吩咐,乘坐出租车在指定的地点等待。只有接到男子的现场电话指令后,他们才能下车与客人接头。另外,此前购买的性虐用具须用黑色塑料袋提在右手,左手则缠满纱布伪装成受伤的模样,以满足客人某些特殊的“癖好”。
夹杂着对金钱和美女的双重欲望,艾云灿如同一个失去了思想的木偶,他完全按照男子的吩咐一步步地踏入这个游戏。当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艾云灿乘坐出租车来到德业大厦,在男子电话指定的地点迫不及待地等候美女客人的出现。四点过后,照片上的美女——韩少虹终于走出了德业大厦,而艾云灿很快也得到了男子下车的指令。为了不让客人被其他竞争者抢走,他急匆匆地向着韩少虹奔去,然而没跑两步,就被警方的便衣按到在冰凉的地面上。直到做笔录的时候,他还一脸的茫然,以为自己是由于色情交易才被警方人员抓获的。
其他被抓获男子的经历与艾云灿基本雷同。显而易见,那个张贴招聘广告,后来又与众男子电话联系的“神秘人”就是这一连窜阴谋的策划者,同时也是杀害韩少虹的凶手。他虽然一直没有露面,但却一举控制了近二十名钱欲熏心的男子。这些男子全都成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在他精确之极的时间和地点指令下,这些男子纷纷冲入德业广场,把警方密不透风的埋伏圈冲得七零八碎,而“神秘人”则乘虚而入,伪装成警方的便衣完成了杀人计划。
此刻天色渐黑,广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无关群众都被拦在了广场之外。宝马车前围着十多名神色黯然的警察,在他们身后则蹲靠着一群鼻青脸肿的瘦小男子,场面不知是肃穆还是滑稽。黄昏的秋风渐起,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一阵森森的寒意。
二十一、死神的气息(上)
十月二十三日 晚 二十二点十五分
已是深夜时分,可是省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正聚集于此。与前几次开会时那种紧张与急促的气氛迥然不同,此刻的会场显得分外沉寂——刚刚经历了一次羞辱性的失败,即便这些警戒最顶尖的精英也难免陷入一种沮丧与茫然的情绪中。
警方的侦查人员分析了凶犯逃离现场的所有可能路径,然后以德业大厦为圆心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摸查,可是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凶犯奔出警方控制的街区之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是就近藏匿?还是开车潜逃?或者乔装混入了人流?一切都无从探询。
这些倒没有出乎韩灏等人的预料。既然凶犯对这次行凶过程进行了如此苦心孤诣的谋划,那么逃离路线显然也是万无一失的。警方抓不到什么踪迹也属正常。真正令众人脊背发凉的则是另外一些情况。
专案组众人花了好几个小时的功夫反复观看了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他们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们下车的地点以及其冲入广场的时间和路线。结果是令人惊讶的:当瘦小男子们按照这些地点、时间及路线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后,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间被全部牵制,无一遗漏。而最后冲入圈子内部的几个男子全都出现在熊原的东北方,这样韩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后,而凶犯此时恰又从西南方向进入广场,成功地将韩少虹诱骗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于凶犯妙到巅毫的现场布置与指挥。警方所有的薄弱点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中,点线相牵,金汤般的防线顷刻间溃如蚁穴。
被凶犯操控的男子们都具有相似的特点:身形瘦小,左手处缠着纱布。而警方此前对郑郝明遇害现场勘查曾得出凶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受伤”的结论。显然,这个结论也是凶犯故意要给警方造成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甚至说,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执行。”面对这样的事实,一向自傲的韩灏也不得不说出了泄气的话语,然后他环顾四周,“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片刻地沉默之后,熊原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紧跟着韩少虹,那凶犯也就不会得手了。”
“这不是你的责任。”韩灏立刻打断对方,“那么多可疑男子冲入了防线内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场的便衣都是我的队员,你也不可能分辨的那么清楚,所以让那个家伙钻了空子。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误。”
尹剑佩服地看了韩灏,勇于承担责任,这确实是领导者必备的素质。自己作为副手,应该在一点一滴间找到值得学习的地方。
“这家伙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马脚。”说话的是曾日华,他挤着鼻子,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很矛盾的论断。
“怎么讲?请说得详细一点。”韩灏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满。他很讨厌对方说半截话、故意卖关子的臭毛病。
曾日华却依然斯条慢理地,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脑袋,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凶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侦查学、熟知警方现场布控的手段、善于格斗,还能玩几下电脑。这样一个人会是突然冒出来的吗?一定有记录的,他应该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们可以去排查相关的人员。这个工作就交给我吧,嘿嘿,在我的电脑数据库里,有近二十年来所有受过军警训练的人员资料。”
“好的。”韩灏点点头,这也的确是个思路。
会议开始之后,罗飞便一直端坐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此时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射向曾日华冷冷地说道:“你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吧。”
曾日华一愣:“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去我屋里干什么了?”
“去你屋里?”曾日华把罗飞的话软软地接了下来,反问,“我去过你屋里吗?”
“今天你没有去现场,但你却进了我的屋子,而且还翻看了我的物品。”罗飞语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曾日华心中暗暗一惊。的确,因为受命对罗飞进行调查,而且又有录音资料的嫌疑,所以他趁着众人都外出,偷偷进入过罗飞的屋子。虽然他自忖行事隐秘,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罗飞如此言之确凿,他也不再抵赖,打起哈哈道:“和罗警官开个玩笑——却什么也瞒不过你。怎么,罗警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看的吗?”
“开玩笑,好。”罗飞的眼神又是一翻,“龙州网监下午监测到,有人攻击了龙州的电信资料库,调出了我的手机号在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我的同事追踪了这个攻击者,曾警官,你这也是在开玩笑吗?”
曾日华脸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尴尬无语。在座众人中,韩灏和尹剑心中有数,此刻都不作声,熊原则有些惊讶,剩下慕剑云思忖片刻后,出来打起了圆场:“也许都是些误会吧,回头你们私下沟通沟通。”
“不。”罗飞转向慕剑云,神情严肃,“这不是误会。你不也在调查我么?既然如此,这就是案情,就应该在会议上说出来。”
慕剑云脸上一烧,在对方的逼视下似有愧意,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到了这个局面,身为专案组长的韩灏不得不说话了。他轻咳一声:“罗警官,让他们对你进行查访,这是我布置的。因为你毕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员,在案件发生时突然出现,又与十八年前的血案关系密切,我作为案件的负责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你配合理解。”
“还因为我第一次见面就挫了你刑警大队长的风光,因为我打了你派来盯梢的手下,是吗?”罗飞似乎憋了很大的火,言辞愈发激烈:“那你们现在查出了什么?!”
韩灏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辞令抛到了一边,针锋相对地责问道:“好吧,那我索性说得再深入一点。所谓‘身高一米六五,手部负伤’的凶犯特征是你最先提出的吧?那么短的时间内,你真的是从现场勘验出的结论吗?警方在德业广场的布控细节,除了现场的参战人员,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到达监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来,难道你就只是在卖弄你的刑侦知识吗?”
韩灏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他已是赤裸裸地怀疑罗飞与凶犯有所勾结。俩人互相瞪视着,现场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韩队长,罗警官。请你们控制自己的情绪!”熊原沉沉地喝了一声,他体格雄壮,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众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罗飞意识到失态,努力定下心神。这时他又听见曾日华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是啊,那家伙是怎么知道警方的布控细节呢?这还真是奇怪。”
罗飞心中猛然一亮,脱口道:“宾馆!”
罗飞的语气和神态显然预示了新的发现,众人连忙把目光聚了过来,就连韩灏也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追问道:“什么?”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细节,必须能够尽览到广场的全景。所以凶犯也监控过那个广场!他必须有一个制高点。要想找到一个隐秘的制高点,他会去哪里?”
罗飞没有把话说完,但每个人都已知道了答案:德业大厦对面的宾馆房间!既然这是警方选择的最佳监控点,那它无疑也是凶犯可以选择的最佳监控点!
二十一、死神的气息(下)
十月二十三日 晚 二十三点零九分。
专案组一行人来到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天峰宾馆。通过对前台人员的询问以及调阅相关的监控录像,众人很快便有所发现。
昨晚八点钟左右,一名男子入住了宾馆614房间。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此人离开房间外出后一直未回,但他也没有退房。从录像上看,此人的身形体貌与案发现场的凶犯十分相似。而他用来登记的身份信息亦被证实内容虚假。由于六楼恰好也属于观测广场最为有利的地区,这个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高度。
韩灏立刻向前台人员追问此人的相貌特征。当时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带着墨镜,满脸的络腮胡子,很难出分辨实际年龄的大小。
“络腮胡子。”尹剑非常积极地把这条关键的信息写在了记录本上,可是罗飞和韩灏等人却显得无动于衷。
尹剑匆匆记完,请示道:“韩队,要不要通知一线的侦查员,让他们重点注意留络腮胡子的人?”
韩灏摇摇头,硬硬地回了两个字:“假的。”
假的?尹剑疑惑地盯着录像,那上面的图像非常模糊,怎么能断定女孩所说的络腮胡子是假的呢?
罗飞看出尹剑的心思,轻声解释道:“凶犯心思严密,不可能留着招摇的络腮胡子。这胡子和墨镜一样,都是他掩饰面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剑咧咧嘴,懊恼地将那页记录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而此时韩灏等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录像内容的其他方面。
“这个人入住时提着一个旅行箱,离开的时候却是空着手。”韩灏指着录像画面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还有要回来的可能。”
熊原立刻会意:“我这就带人在宾馆附近埋伏。”
“嗯,大堂里也要安排人,尹剑,你去协助熊队长。”韩灏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对着其他人说道,“我们先去房间里看看。”
服务员拿上门卡,把众人带到了616房间外。门铃下亮着“请勿打扰”的红灯。据服务员说,此人自从入住后,就没让任何人进过这个房间。
疑点越来越多,韩灏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既兴奋又紧张:如果那个男子的确是凶犯的话,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击,拉在房间里的那个箱子也一定能提供诸多的线索!
带着这样的期盼,韩灏令服务员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此刻一片幽暗,众人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踏入。他们心中突然都涌起了奇怪的感觉:
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息似乎正从黑洞洞的门厅后弥漫出来,那气息并不浓烈,但却让人浑身发冷,并随之产生一系列于死亡和腐烂相关的恐怖联想。
那似乎不是一个舒适的宾馆房间,而是一座荒外阴冷的坟墓!
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慕剑云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宾馆服务员则不满地嘀咕起来:“他在房间里放什么东西了?”
而这气味罗飞和韩灏却是在熟悉不过。作为刑警,他们常有在这样的气息中长时间工作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气息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停尸房里的气息,更准确地讲,它来自于一种最通用的防腐剂:福尔马林。
可是,在这样一个宾馆的房间内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的气息呢?带着这个疑问,韩灏率先步入房间内,并顺手插上了电卡。
灯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房间里空无一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摆在床上,箱盖大开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正是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众人心中都开始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快步走上去,箱子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近十来只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医院里用来保存各种标本的那种。每个瓶子里都盛满了液体,同时浸着一些形状各异的东西。
慕剑云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在几个男人后面拉下半步,颤声问道:“那……那些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韩灏板着脸,神色显得格外阴沉。他带上白纱手套,然后将其中一个大肚瓶子拿了起来,对着灯光端详着。
“这是头皮,我操,人的头皮!”曾日华看清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东西,完全不顾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一片头皮,一块粘连着少量头发的人类前额的头皮。因为瓶体的晃动,头皮在液体里柔柔地飘荡起来,像是刚刚被惊醒的怪异的软体动物。
慕剑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她两三步冲出了屋外,大口呼吸着走廊里的新鲜空气。
罗飞的目光在头皮上停留了片刻后,又盯住了瓶身处贴着的一张白纸,那白纸看起来就像是瓶子的标签,但上面却有不少字迹。
韩灏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迹,他把白纸转到正面,那上面赫然写着: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林刚
罪行:白家庙恶性强奸案
执行日期:三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标准的宋体字,又是一张死刑通知单。
“白家庙恶性强奸案?”曾日华念着通知单上的内容,显得非常诧异。韩灏的眉头也锁成了一个疙瘩。罗飞看看二人,显得略有些茫然。
“这是省里至今未破的恶性案件之一。”曾日华对罗飞说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内部网的协查通报还是我去发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额有一道五公分长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华的话语,瓶子里的头皮此刻舒展开来,一条长长的刀疤分外显眼。三人突然明白过来:那头皮正是特意为了这条刀疤而制作的人体标本。
罗飞“嘿”了一声,似笑似叹:“他不但帮你们破了案,还帮你们执行了。”
通知单上“林刚”二字上打了一条重重的红勾,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这条红勾意味着什么。
与罗飞旁观般的调侃心态不同,韩灏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之极。那红勾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一张嘴,正在放肆地冲着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凶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吗?
韩灏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将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一个。这个瓶子里浸着的却是一块胸腹处的人皮,皮上一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当然也贴着白纸: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赵二东
罪行:东榆树抢劫杀人案
执行日期:五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二十二、行刑者(上)
同样的死刑通知单,同样用红勾作为已经执行的标志。
韩灏当然知道东榆树抢劫杀人案,他也知道这个蝙蝠文身。为了寻找具有这样文身的人,他曾经带着队员渡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如今这个文身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不知该是悲?是怒?是喜?
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那些盛满了福尔马林的瓶子被一个个拿起,又一个个放下。瓶子里形态各异的手指、耳朵、鼻子等等器官带着警方苦苦追寻过的身体特征依次展现在三人面前。与之对应的死刑通知单也都打上了红勾——直到最后一个瓶子被韩灏拿起。
这瓶子里泡着的是半截舌头,瓶子外的白纸上写着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彭广福
罪行:双鹿山公园袭警案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执行人:Eumenides”
看着这张唯一尚未打红勾的死刑通知单,韩灏似乎被触到了心底的要害,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动起来。
曾日华亦是一愣,他转似乎想对韩灏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的表情却让他把话头又咽了回去。
罗飞注意到了俩人的异常,他瞟了一眼曾日华,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味。后者则摇了摇头,似乎不便多言。
韩灏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动作极其凝重,使得这阴暗的房间里气氛愈发压抑。竭力控制住动荡的心绪之后,他拿起手机给尹剑打了电话:“把外面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会回来了。”
罗飞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是的。那家伙早已算好了警方会来,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
事情的后续发展也印证了罗飞的猜测。警方的勘验人员把宾馆房间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可除了床上的那只箱子之外,再无任何收获,哪怕是一枚指纹,甚至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不过那只箱子却给警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种震动甚至超过了案情本身。
箱子里一共有十三只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死刑通知单,十二张已经执行完毕,还有一张的执行日期则是一天之后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张通知单牵涉到十三起恶性刑事案件,这些案件都是省厅挂牌督办而又一直未能破获的。按照通知单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Eumenides执行了死刑,能够反应他们特征的身体部件被剥取下来,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以作佐证。
这十三个瓶子摆在警方面前,只能有一个解释: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电子系统,根据相关资料找到了这些罪犯,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执行了刑罚。
他是在帮助警方?还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一种方式挑战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踪的嫌犯以一己之力连破十多起困扰警方多年的案件,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充满了既可笑又可叹的戏剧情节。而在这情节中,Eumenides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与嚣张。
罗飞等人曾怀疑过那些通知单的真实性——相关的人体标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说明问题,但是箱子里的另外一件东西却让他们的怀疑无立锥之地。
那是一块电脑上的移动硬盘。硬盘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一段剪辑过的视频。专案组所有成员共同观看了视频中的录像资料。
录像的现场地点是个封闭、幽暗、破败的环境,因镜头给得狭小,无法对场所给出非常确切的判断。一个矮壮男子跪在镜头中间,他的手脚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额处的伤疤隐约可辨。
片刻后另一名男子的画外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矮状男子颤巍巍的答道:“林……刚。”
镜头外的男子又问:“去年八月三号,白家庙村的强奸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刚怯然低下头:“那……那就是我做的。”
镜头外的男子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那个被你强奸的女人,她有什么特征?”
林刚则答道:“在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颗痔……大小和筷子头差不多。”
“很好。”镜头中身影闪动,画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刚的身后,把捆缚后者的绳索解开了。
林刚揉着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转动,由此可以判断神秘男子又绕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他突然变得大骇。
一只手进入了镜头,两指中夹着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你起来吧。”
“不……”林刚绝望地摇着头,一个大男人居然带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林刚打着哆嗦,不但没有起来,身体反而缩成了一团。
男子似乎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刀光从镜头中划了出去。林刚发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呜呜”声,他抬起手想要去捂住什么,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虽然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处涌了出来。
……
显然,这段录像展示的正是第一个瓶子上“死刑通知单”的执行过程,而林刚对受害女子的描述则坐实了他的确便是作案人——因为那属于极其隐私的细节,即便是办案的刑警也未必知道,更无法凭空想出。
行刑的男子显然很清楚这些关键点。在后面的视频中,其他十一名案犯被“执行”的过程也都被录了下来。男子事先总是有一些简短的提问,但每个问题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隐秘的细节,足以证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确认身份之后,男子则会解开案犯的绳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他在每一幕戏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他们甚至没有一丝要抓住“机会”的欲望。当他们的手脚恢复自由之后,他们毫无例外地缩成一团,像吓破了胆的麻雀一样等来致命的一击。
这是十二个穷凶极恶的案犯,强奸、抢劫、杀人……恶行累累,然而在那个神秘的男子面前,他们却卑弱得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专案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个声音所带来的极具压迫感的恐怖力量。
当然,这些还不是录像内容的全部,视频的最后一段也许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给警方的最重要的东西:
二十二、行刑者(下)
仍然是相似的环境,一个壮年男子跪在地上,镜头对着他的脸,相貌清晰可辨。
画外男子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彭广福。”跪着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在‘日鑫烟酒店’的持枪抢劫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彭广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铭一块做的。”
画外人:“你们一共抢了两万四千元的现金,在你们逃离了‘日鑫烟酒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彭广福:“我们遇见了夜查的警察。”
画外人:“几个?”
彭广福:“两个。”
画外人:“然后呢?”
彭广福:“警察追我们,我们跑到了双鹿山公园里,那里有很多假山,我们躲在里面。”
画外人:“警察找到你们没有?”
彭广福:“找到了。”
画外人:“然后?”
彭广福:“我们开枪,警察也开枪了。”
画外人:“两个警察一死一伤,你的同伴周铭也死了,是吗?”
彭广福惶然点头。
画外人沉默片刻,又问:“你知道那两个警察叫什么名字吗?”
彭广福:“我后来……看报纸知道的。”
画外人:“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彭广福:“死了的那个叫邹绪,受伤的那个叫……韩灏。”
罗飞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投入于录像中的场景,可是“韩灏”这个名字突然从彭广福的嘴里蹦出来,他的思维也难免被打断了。他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不远处的专案组长,而后者钢齿紧咬,额头竟有汗珠渗出,情绪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看看其他人,从尹剑到曾日华,诸人或悲愤、或尴尬、或同情,竟没有一个神情正常的。联想到在宾馆刚刚找到瓶子时的情形,罗飞猛然醒悟:原来韩灏就是那起袭警案的当事人!而这样的案件肯定早已传遍省城警界,专案组其他人心中有数但不便提及,唯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这些思绪都是转瞬间的事情,录像中接下来的情节很快又把罗飞的注意力抓了回去。
“很好。”当画外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的提问结束了。然后他依旧是那句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彭广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个镜头外的人。
神秘人的手进入了画面内,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这次手指里夹着的不是寒冷的刀片,而是一个纽扣状的金属圆片。
那只手把金属圆片放在了彭广福的上衣口袋里,同时有声音解释道:“这是一个定位信号发射器,我会把接收装置交给警方。”
彭广福瞪大眼睛,即便是这样一个罪犯,此刻听到“警方”两个字,目光中也充满了期盼。
“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游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把发射器打开,这样警方就会知道游戏的地点了。不过我只允许警方最多四个人来参与,如果他们能够遵守规则,并且赢了这场游戏,你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神秘人似乎正缓步绕行于彭广福的周围,而他的这番话更像是说给此时屏幕前的众人所听。而专案组众人也都在蹙眉凝神,细细分析着对方话语中的寓意及后续事态的发展可能。
韩灏拿起桌上的一个电子仪器,那也是警方在箱子里发现的东西,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这个仪器的用途。他们此前也尝试打开过仪器的开关,但只是看到空空的显示屏而已。显然只有等对方打开发射器之后,这个仪器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还有一个问题。”此刻神秘人脚步在彭广福的面前停下,阴森森地说道,“你也在参与这个游戏,可我不希望你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才行。”
彭广福的脸上出现了骇人的神色,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方向上,那只手再次出现在屏幕中,手指间的刀片闪烁着寒光。
“不,不要……”彭广福绝望地哀求着,“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
可他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画外人的另一只手也进入了镜头,他捏开了彭广福的下颚,后者被迫张大了嘴,哀求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夹着刀片的手指探进了彭广福的嘴里,彭广福拼命挣扎着,可对方的手却如同铁钳一样,夹得他无法挪动分毫。随着一声从喉管深处憋出来的惨呼,鲜血顺着神秘人的手指漫到了他的口腔之外。
虽然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屏幕前的众人仍然感到头皮隐隐发麻。曾日华更是夸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舌头是否仍在口中。
录像中,神秘人松开了彭广福,后者痛苦地蜷着身子,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干涩叫声。神秘人则用刀片挑着那半截血淋淋的舌头,像是刻意展示一般伸到了镜头前面。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虽然说到了“机会”两个字,但他那冷冷的声音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希望,反而充满了如冬夜一般彻骨的死亡气息。
在这样血腥的特写镜头中,这段视频终于走到了终点。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稍稍摆脱了那种压抑的气氛。然后大家都看向了韩灏,后者即是专案组的组长,又是与彭广福有直接关联的涉案人,显然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此刻的态度。
而韩灏的情绪正在一种思索的状态中恢复平静。“我们是四一八专案组,双鹿山袭警案并不属于我们的职责。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保护彭广福的安全。”他非常明确地说道,然后他略沉吟了一会,目光扫过众人,“我会满足对方的要求,派出四个人去闯一闯他的龙潭虎穴。”
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明白韩灏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专案组有六个人,显然有人要被排除在外,他更加明白:自己将是被淘汰者中首当其冲的第一人选。
二十三、一场赌约(上)
十月二十四日 上午十一时零五分
罗飞出现在刑警大队招待所的餐厅内,他点了一份小炒,又叫了一瓶啤酒,慢悠悠地吃喝起来。
距离下一份“死刑通知单”的执行时间(十月二十五日)已经不到十三个小时,此刻正是专案组紧张备战的关头,而罗飞却在享受着无奈的清闲——因为他已经被韩灏排除在了这次行动的名单之外。
既然如此,罗飞索性美美地睡了一觉,把自己的精神调节到了最佳的状态。有了充足的时间,有了相对放松的心情,他反而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思考某些事情了。
韩少虹遇害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昨天的录像中,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个让他既恨且怕却又充满了期待的对手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迷雾中走出,似乎存在着奇妙的感应,罗飞觉得自己的热血也随着对方慢慢欺近的脚步而沸腾起来。
他相信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一块磁铁的正负两极,如此相似,如此吸引,但又各具完全对立的属性。
在他们的眼中,对方的形象也许都是极难描述的。至少罗飞很难理清自己对那个人的感觉。想到录像上那十多个遭受到惩罚的恶魔,罗飞甚至要会心地笑起来;可十八年前的惨剧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头的铁丝网,每想一次便勒紧一分。
那曾经有过的强烈的爱和恨,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无法冲淡。他们正处在这种感情的两头,一封简单的匿名信便足以将两个人从不同的时空又拉回到一起。
罗飞有一种即将直面对方的预感,到那时候,冰与火的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无法想象。
正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才更加期待。
罗飞的思绪过于投入了,以致于慕剑云走到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察觉。
“罗警官,很悠闲啊?”慕剑云不得不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放下快餐盘,坐在了罗飞的对面。
“那我得谢谢你们。”罗飞的口气不太友好,“是你们让我这么清闲的。”
慕剑云笑了笑,像是要取悦对方:“你该说不着我吧?我自己也被排除在行动组之外呢。”
罗飞“嘿”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
慕剑云一愣,随即有些着恼地说道:“我可没有跟着你,我也是碰巧来吃饭,这才遇见你的。”
罗飞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啤酒,神色却仍然不见缓和。
慕剑云沉默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和曾日华确实都调查过你,但这只是我们的任务——你也知道的,我们都是警察。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和曾日华都不认为你会是那个凶手。”
罗飞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这次他抬起眼睛和慕剑云有了目光的交流。双方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罗飞感觉到了对方的坦诚,而慕剑云也读懂了罗飞的疑虑。
“你听听这个吧。”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慕剑云索性坦诚到底,她把曾日华交给她的mp3掏了出来,然后调到相关段落,按下了播放键。
罗飞把耳机带上,然后他一下子怔住了,脸上出现既惊讶又恍若隔世般的复杂表情。
mp3中播放的正是十八年前相关案件的物证——曾经在省城警校广播台播放过的那段男生日记录音。
罗飞的思绪显然被这段录音带得很远,当音频终了之后,他又呆了很长时间才将耳机摘了下来。此时他的鼻眼之间已隐隐有些发酸,于是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把那股情绪压了回去。
“这是我的声音。那件事……也确实是我做的。”罗飞黯然看着慕剑云,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坚信这一点,因为你眼中的那种悲伤和仇恨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但你一定和这些事情有关,你到底隐藏了什么?”慕剑云尽量保持着柔和的语调,她知道自己正在触及对方心底最柔弱的隐秘,必须让对方完全放松下来才有成功的可能。
罗飞则控制着呼吸,让自己的头脑慢慢冷静,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有了这份证据,你们现在已经可以羁押我,启动正规的审讯程序。”
“这份录音是曾日华分析出来的,他交给了我。韩灏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慕剑云的心态和语调却并没有改变,她继续走向对方的心灵深处,“我们是相信你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并不是在调查你,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听你的倾诉。”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着,慢慢的,他眼中那层防备的隔膜终于被对方融化,开始讲述十八年前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好吧……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四一八惨案之前,Eumenides的名字就已经出现过,在警校内部。”
慕剑云“嗯”了一声:“据我所知,一共有四个警校学员受到过Eumenides的惩罚:考试作弊的男生,小偷小摸的女生,喜欢泄露别人隐私的男生,还有那个感情不专一的男生。”
罗飞点点头:“你们掌握的资料非常齐全了。这四件事里面,第一和第三件是我做的,其他两件是孟芸做的。”
“这样啊……原来是俩个人!”慕剑云轻声感叹着,“我一直奇怪呢,你本领再大,也无法完成女生浴室里的那起案子啊——原来孟芸也有份呢?你们为什么要合谋去做这些事情呢?”
“不是合谋。”罗飞纠正道,“我们俩是在……比赛。”
“比赛?”
罗飞轻叹一声:“你也许很难理解我和孟芸之间的关系,我们俩是恋人,我们相爱着。可我们俩爱得越深,就斗得越厉害。我们互相爱慕、互相尊敬,可又互相不服……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外人不会明白的。”
慕剑云却会心地笑了:“我明白。”
罗飞惊讶地看着她:“你明白?”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俩都是天蝎座的。”慕剑云侃侃说道,“两只好斗的蝎子如果挨得太近,必须要咬出个胜负来,他们的争斗才会结束——你别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星座和血型对性格的影响是我最感兴趣的课题之一。”
“哦?”罗飞愣了一会,回想着他与孟芸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他苦笑着说道:“也许确实是这样吧。我们俩都急着要降服对方,就没人想着让一让。”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慕剑云看着罗飞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把话题拽了回来,“你还是赶紧讲讲具体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罗飞又是一声叹息:“那件事说起来倒是我的不对。那会学校在组织一次侦探小说比赛,孟芸平时有点人文方面的爱好,也想参加这个比赛。有一天晚上她给我讲起了她的构思:她想创造一个女性的人物,专门惩罚那些犯了罪但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她从希腊神话里给这个人物取了个名字,就叫Eumenides。”
“Eumenides……原来是这么来的。那后来呢?”
二十三、一场赌约(下)
“孟芸让我给提点意见。我当时反对她把主角设置成女性——其实我也没多想,只觉得要完成相应的情节,男性角色比女性会更真实一些。由此我们产生了争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争着争着小说里的矛盾就转到了我们俩人身上。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我也有些毛了。后来我们竟相约打赌,要把小说里的情节付诸实践。”
“我明白了。”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比赛’?”
“嘿,年少荒唐啊。”罗飞痛苦地摇着头,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评价,然后他进一步解释到:“我们约定,两个人轮流扮演Eumenides的角色,另一人则扮演警方,等某一次Eumenides的作案手法被警方识破了,那赌约便分出了胜负。我当时是刑侦专业的高手,而孟娟只是一个学心理学的女生,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轻松地胜过她。可是两个回合下来,我却仅仅和她打了个平手。”
两个回合,显然就是指警校里发生的那四起案子了。想到案件中的离奇情节,慕剑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孟芸的手法你没有猜透,你的手法也很神奇呀,能透露透露吗?”
罗飞却摇了摇头,略带着悲声说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只想讲个她一个人听。”
慕剑云瘪了瘪嘴,不但遗憾,还有些许的妒忌。
罗飞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我真的还有机会讲给她听,那该多好……可我当时却转不过这个弯,一定要和她分出个胜负。就在我筹划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四一八惨案却突然发生。关于这起案子的情况,你们现在知道的应该比我还多了。”
话题终于说到了那血腥的一天,慕剑云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对四一八惨案发生的内幕并不知情?”
“具体的情况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就讲过了。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了孟芸留下的纸条和桌上的‘死刑通知单’。我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事:孟芸为了和我赌气,竟要那袁志邦动手了?”
慕剑云无声地点点头,处于罗飞当时的境地,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推测。“所以你虽然很紧张,但是却没有报警,只是竭力要和孟芸取得联系?”她问道。
“是的,袁志邦见异思迁,这是孟芸最痛恨的行为之一。但我并不相信孟芸会对袁志邦实行‘死刑’的惩罚。我认为她多半是要制服袁志邦,给他一些惩戒,然后再逼迫我服输。要知道,我和袁志邦算得上是刑侦专业历年来最优秀的学员了,如果她真的做到我所说的,那毫无疑问会在争斗中占得大大的上风。”
慕剑云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这是你当时的想法——那么孟芸见到‘死刑通知单’后,会不会也是相同的想法呢?她会认为是你要拿袁志邦下手?”
“我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孟芸遇难,显然她不会是发出‘死刑通知单’的人。可以想象,那天下午,她比我更早回到宿舍,看到了那份通知单,很自然的认定是我所为。所以她也没有报警,而是立刻出发去寻找我和袁志邦。你们前两天问我,孟芸在拆弹时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的话?”罗飞“嘿”地苦笑,饱含着痛苦与无奈,“……因为她以为那个炸弹就是我设置的!”
“是这样……”慕剑云整理着头绪,将罗飞的说法与案情事实一一的吻合起来,然后她给出了自己的总结:“那就是说,真正的凶手是借用你们的创意实施了他血腥的犯罪计划?”
“是的。我们自以为高明的争斗,却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许早就在嘲笑我们了,而他选择袁志邦作为下手对象,无非是要告诉我们:他才是真正的Eumenides。”罗飞愤然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恐惧。
毫无疑问:在十八年前的那场争斗中,面对那个突然加入的对手,不管是罗飞还是孟芸,全都输得一败涂地!
Eumenides……确实是个令人恐怖的对手。慕剑云也在心中叹畏着,然后她又抛出了另一个令自己难得其解的问题:“他的犯罪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为什么中间却间隔了十八年?”
“总会有某些原因……但我现在也想不清楚。”罗飞眯起眼睛,“你知道吗,还有一个疑问在困扰着我,也许你能帮我解答。”
“什么?”
“他的心理动机。如果最初是受到了我们的启发而作案,那么在十八年后,他为什么要把死刑计划提前透露给警方?这显然不利于他长期行动,与Eumenides肩负惩治罪恶任务的初衷背道而驰。”
慕剑云冷笑了一声:“只怕他的出发点并没有你们当初设想的那么高尚,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游戏的刺激而已。当原有的刺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便会想办法去提高游戏的难度。”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罗飞沉吟着,“可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国外也有过连环杀人挑战警方的案例,但都是作案后把相关消息透露给警方。如果要追求刺激,他也应该有这个过程。直接在作案之前就通知警方,这个难度的增加未免有些跳跃。还有,在此前他至少做过十二起案子了,警方却一点风声也不知道,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的人。”
慕剑云反问罗飞:“你有什么想法?”
罗飞摇摇头:“暂时想不明白。不过他眼前的这次挑衅已经明显带有设计的意味,也许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那不是就晚了吗?”慕剑云倒被罗飞说得有些心中发毛,“既然你觉得有玄机,得赶紧制止才行啊。”
“你觉得韩灏会听我的吗?”罗飞淡淡的一句话便把对方顶了回去,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怎么帮?”
“我需要看到与四一八惨案有关的全部档案资料。”罗飞目视着慕剑云的双眼,非常郑重地说道。
“行。”慕剑云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吃完饭到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研究。来,快吃吧。”
她一边招呼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刚才只顾着交谈,饭菜一点也没动,此刻早已经凉了。而罗飞也像上足了发条一般,一口气干完了瓶中的啤酒,不久前那种闲散劲儿已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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